被追寻的影子

　　　　　　被追寻的影子 　　街路，石台，狗的身影，和从小巷里溜达出来的鸡，闲散地出现在那里。他从那里匆忙闪过。现在回头看，觉得不可捉摸。他的视线沿寻着，依稀的影像，追踪他的过去。
　　那里也同样是日落黄昏，是他出发抵达另外地方的出发点。他后来到了城市，这个他梦想过的，一座从没有到达的城市。他看到前方，有必将老去的某个地点。那里，如同现在，或者也有笔直的铁轨，金黄色光线下的土地，一丛丛青色的草，偶尔飞过高高植物头顶的鸟。过去，和前方，都是他的未来，覆盖着他空旷的内心。
　　人总要依靠陷入记忆，回到他的过去。他会看到沿街的门房，石板道，街角果木树，以及一些雕刻抽象画和文字的墙面，滴落着悠长的时光。他的目光追随一个头带着礼帽的男人，走到他的未来去。但是，他不在哪里，他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人总是要不断迁移的。他从一个家院，到一条村路，到一所小学，到一所中学。后来，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的生存段落是被时间分割了的，并以无比苛刻的方式，将他留在若隐若现的影子里。
　　他永在不同的地点了。那些都是他的侧面。他就如此被消融，带往了别处。该怎样找到那些散落的影像呢。要变身、变脸的。他在某条街道上，就看到一些涂了油彩的脸。那脸和肢体，在跳舞。那张脸背后，有另一个人，另一些事物，或者是他从那里获得了他所怀念的所有。他靠着那种脸，找到他要找到过去的人和事。看到它们如何从内心走出来，和他紧紧拥抱。
　　他看电影《樱花盛开》，得了绝症的男人，带着逝去的妻子的愿望，到日本来看樱花。他和妻子从未分离过，而走到生命的尽头，却是要这样分开。他穿着她生前的衣服，说是带她去看日本到处盛开的樱花。男人念叨着女人说过的话：“一天的光阴，那是它的宿命，黄昏的飞翔，才是它的天堂。”
　　这一下子映现了，他沉睡在内心场景。某个早春，他在工作过的单位大院子里，第一次看见满树白色的花。那是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樱花。花期如此短暂，让他对如此消失，产生了疑惑。它们的转瞬即逝，令人恍然若梦。他沿寻着男人的行踪，看男人落寞地独处，看着陪伴这个男人的物件：妻子的衣服，舞蹈绘本，她说过的话。他穿着妻子的衣服，在一个早晨出门，和妻子还一条河边跳舞，他在舞蹈的影子里，倒在岸边……
　　他看到沉迷过的花树以及它们的虚幻场景。在那里，肉体像花一样开着，芳香的气味里，暧昧不明的知觉，释放出身体的等待和焦虑。在那个现场里，身体像一条鱼，在光线明灭里游动。那是一个宽大的地方，沙发、桌子，干净地面上，空气里的水果和香水味道。他在那里走来走去，直到外边的日光落下来，空间里灯光亮起来，他迎来了夜晚。
　　人活着的时候，都会在早晨醒来的。而这个时候，他的亲人却不在了人间。大概像带着妻子的遗愿，去看樱花的男人，他遇到满脸油彩跳舞的女孩。女孩说，舞蹈是人的影子，虽然不知道影子是谁，但每个人都有他的影子。他想影子大概就是人的灵魂了。你跳舞，你就能抓住你所怀念人的影子吧。
　　——他陷入舞蹈的影子里：看到田野里的水果，排着队伍，进入了他的房间。它们被剥开外壳，香甜的味道进入的他口中。他的体内注入了些微的能量，一些美好的幻念在那里产生。那些气息和味道，在空间里久久不散。他坐在一个放置了花盆的窗下，阳光进来，笼罩在他瞭望外边旷远空间的脸。轮廓模糊的远山，有着一种殷殷的召唤。
　　风从开着窗子的外边溜进来，房间里，就有了野草和花的清香。这些流动的风，把起初水果味吹走了。他在那个房间里喝了酒，有些微醉，面颊红润……恍惚中，有人跑了进来。他看到自己年轻的脸。萤火虫在飞翔。他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数着年龄的时段，他走过的不同地点。他觉得这并非虚无。
　　整个白天，他都没有走出那间房子。他体会着房间里度过的一天。那个宽大而又干净的房间，物品的影子，像画在纸上的一幅画，风从空气中，把他身体的味道吹走了。他想，他的一些过去的影子和萦绕他身体的水果香的味道，是从南面一个开着的窗子溜走的。
　　有一段时间，他陷入阅读中，他看到一本书描述的画面：艾米丽跑到浴池里去洗澡。她披着白色浴巾，走出来。她对着山姆笑着。那发自心底的回眸一笑，引来蝴蝶翻飞。她的脸就像整个田野，在他的面前摊开……也许山姆等待的太久了，也许第一次见到她。他仿佛走到自己的天堂里，那里樱花在飞。……他们在房间里，吃着早餐，说着一些话。他们端着酒杯，绕过红色的桌子，进入另一个房间。他们滚到了一张床上。那就是他们的一整天……
　　他们离散之后，谁会代替他们演绎这样的场景呢。《樱花盛开》里，那对离散的老年人，有过他们类似的岁月吧。樱花树边，日本女孩还在跳着她涂油彩脸的舞，她怀念她的母亲，她感受着回忆中的母亲。那里，风，樱花，很多的樱花，她用手抱紧它们。她发现了很多影子在身体里，她不想让那些影子离开。她抓住它们，紧紧地抓住它们……
　　在这样的情景里，他回到过去，回到走过的街道，一些美丽的偶遇，回到那个遥远的村庄。他的父亲、母亲站在一条路的出口处，等着他的影子。他就想起田野里花的景象；饭桌上，食物的味道；他在那个小屋里出现的城市某个地方，他的房间……他记忆中的每一种物体，都变成开得盛大的樱花，它们都张开了小小的口，喊他回家。
　　他看到过完的一天，那是一种悲伤和喜悦的恩赐。他陷入从樱花树上凋落的花瓣声里，那种离去的声音，把一生拉长着。原处传来敲响的钟声，带着他，进入一种幻境，而那个出口，是每一个黑夜过完之后的，天明。
　　　　　　　　　　　　　　　　 2014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