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野虫声

　　遍野虫声
　　刘川北
　　很多时候，我就那么闲散地靠着一捆麦子，或者在铺开来的玉米倒伏的身体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我的嘴里咬着一茎草，或者一朵有名无名的小花。我蜷缩在大地上不被人察觉的角落，暂时忘掉了砍玉米时的腰酸背痛，暂时忘掉了我的手掌上新的一层茧破土而出的不适应。抬头看天，瓦蓝的高天上缓缓流动着云彩，看似静静的一幅画，却时时刻刻变幻着内容，一只鱼一样的云，等我忽略掉一只蚂蚁的行走线路的时候，它可能少了一条尾鳍，也可能悄无声息地游走了。大地如此静谧，它隆起的腹部，孕育着一个季节的收获。在收获的季节，也收获着辽阔的虫声。
　　草，被泥土宠爱着，草不像庄稼，挑肥拣瘦，只要有裸露的泥土，就会有草的踪迹，连庄稼的领地也少不了草，所谓斩草除根不过是痴人说梦。那些虫子躲藏在草棵子里，它们自以为，一茎草叶就能阻挡所有的不幸，它们不奢求太多的负累，它们快活地吟唱，自由自在地吟唱，即兴而为，不讲究技巧，不饰雕琢。有时候是一只虫子的独唱，滴滴——答答，叫声仿若一颗在草叶上颠起脚尖的露珠，晶莹夺目。有时候是两只虫子的对唱，忘记了彼此的应和，你一句我一句，参差交错，像两个人说着家常话聊天。虫子的大合唱蔚为壮观，细细听，还能分出多个声部，男声部，女声部，高音部，低音部，融汇成不能分割的整体。遍野的虫声赶过来，赶赴一场盛大的约会，小心而耐心地重复着，如来来回回的潮水在耳窝边涌过来涌过去。
　　虫声渗透村庄每个角落：谷子地，青纱帐，大豆田，红薯地；河坡沿，田埂上，草垛上，坟地，新院子，老宅子。在乡间夜行的时候，这些警觉的虫子会被脚步声绷紧神经，它们屏住呼吸，你的脚步声还未远去，它们又开始自己的表演。我用童年的眸光对视过一只蝈蝈，它爬在南瓜的茎须上，通体着一层蜡质的嫩绿，触角伸出去很远，南瓜的叶子伞一样遮蔽着它，南瓜花擎着金黄的酒杯，肥硕而绚丽。那只蝈蝈吱吱地叫一声，然后停下来，过一会又吱吱地叫起来，叫声响亮，有金属的质感，那是我听到的最美的男中音。我蹑手蹑脚地凑近，又猛得一翻手，把这只生灵掌控在我的掌心。用高粱蔑编了笼子，挂到屋檐下，这只蝈蝈叫了整整一个秋天，在冬天刚刚飘雪的那段日子，还在呼唤着远逝的秋天。
　　这片土地有多辽阔，这遍野的虫声就有多么辽远。一粒一粒的虫声，是夏天的野花，高高低低地泼了一地，是秋天结出的晶亮的浆果，有酸有甜，有一粒收获都深藏着一份沉甸甸的心事。蝉把最热烈的表白给了炽烈的夏天，你要知道，它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在泥土围堵的暗夜里栖息修炼了多年，它退掉笨重的盔甲，用肉胎凡身接受一次更为严厉的洗礼。它等不到秋凉，就会被泥土再次掩盖，像一粒种子，永不生根发芽。蝉珍惜晴朗朗的白昼，珍惜雨后的彩虹。蟋蟀的琴声寄托着绵远的相思给了秋天，纸糊的窗户上，一定映着一位乡村女人的身影，用针和线缝制一双千层底，一针一线，针脚细密如诗行。
　　大地上流淌着虫声，它沿着大地优美的曲线，向前伸展，像是投入湖水中的一粒石子，溅起的涟漪，开出一朵盛大的莲花。大地上流淌着虫声，遇到坡，就欢快地昂扬向上，遇到低洼之处，就谦逊地俯下身去，遇到一滴露珠，就闪烁一下黎明的熹微，遇到一阵风，就随着风转几个优美的华尔兹……有时候我睡着了，这些虫声轻轻托举着我的梦。我梦见了什么？梦见了每一只虫子，都成为大地上的主角，整个大地都属于虫子们的，每一个悄然而至的黄昏与黎明，都属于虫子们的，那些风不再流浪无着，它们是虫声的传声筒，天上漫洒下来的星光，是尾随虫子的追灯，天上有多少盏灯，地上就有多少只虫子在吟唱。我就是虫子中的一个，和所有虫子一样，怀抱小小的感激，满足于一种平淡而微小的生活，在草叶与泥穴间放牧心灵与自由。
　　遍野的虫声，它是母性的土地裙角上点缀的流苏。遍野的虫声，是来自民间最原生态也是最原始的民歌，它似乎微不足道，却又不可匮缺。遍野的虫声，大地的静谧更加丰富，多了一份韵律，多了一份清纯，多了一份安恬与舒适。庄稼收割了，草也枯萎了，遍野的虫声也枯黄凋败了，猜不出，那声势浩大的虫声去了什么地方，剩下一个冬天雪的落落寡合。只是，用不着失落懊丧，等大地回暖的时候，那些虫声会青草般笼罩村庄和土地。一个一个无穷无尽的日子，被虫声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