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异地

　　　　　　　　　 那年异地 　　你看到，在风的带领下，路面与树，变窄变小，后退着。
　　那些树的头颅低下去，变成一个个小黑点。与你相反的方向拉大着距离，从地平线上一点点隐没。你透过客车破旧的玻璃，看着。那一刻，不是你抛弃了它们，是它们远离了你。
　　下了车，按事先了解的地理，你走那条陌生的路，那像走在一片白茫茫的空白处。一片片的云，被什么撕裂开来，一旁的山枣树仿佛没有头颅。那伸展开的路，被一个神秘手掌不断摊开着。“那仿佛你迎着的未来吧。”你还没有懂得走陌生的路，也觉察不到到自己被带往何处。
　　那变小的树的影子，拉扯着你。那个乡村说话的声音，也在变得微弱，它们从你身上，揪着衣服，你的肉体的某个部位，脱离着你。它们像拴紧你的绳索，不断拉长，突然崩裂，你一下子就失重了。你在路边一个坡地上跌坐下来，抓紧地上的草，一下下地撕扯它们。
　　那一刻，草木就变了。远远近近，都变成灰白色。世界大得没有边际。你走在那条模糊的路上，风在背后追赶你，穿透你。你曾在乡村的小路上，树影下，月色里，在熟悉的人疲倦喊声里，你浑然不觉。你像淋了一场雨，内心不断响起轰隆隆雷声。这些让你的身体产生了勒痕。你在流放中，有着撕扯箍筋的疼痛。
　　你抛弃了那个之前的少年。这“出走”形成了隐性的身体暴力。它力量太大了，你无法反抗。一切都是那么徒劳。暮色降临，你站在一座小小的房子面前。那个老人指着一扇脱落了绿色油漆的小门，说：“这就是你的住处了。”
　　院子里到处是粗大的白杨树，简直是一小片森林。那间小屋被淹没到树丛中，矮小，破落，紧靠一个低矮的墙头。墙头上趴着闪着蓝光眼睛的猫，它偷窥着你这个陌生的闯入者。那个老人，给你打开门，就离开了。她蹒跚着脚步，缓慢走到另外一扇门前，从那扇门前，消失到背后的房间里。
　　眼前的，都沉寂下来。你恍惚着，推开门，缝隙深处，一团昏暗。你看到一个蜘蛛网，它像一个伪装了的陷阱。无声息的幽暗空间，像一个洞穴。你不明所以，许多念头突然冒出来：谁曾在这里，灰尘里，有过谁的笑声，哭声，这个密布的空间里，有谁逃不脱的阴影……你的脚步停顿在门槛处，身体被一种看不见的绳索困绑着……
　　你长长呼了一口气，转过身，眼睛离开了那里。你看到对面那棵粗大的杨树身，粗到你的双手都无法将它合拢，树的皮油光泛绿，像一条水中的蛇。它引领你惊异的目光看向它的头顶，你几乎把头颅仰到九十度了，依然没看到树的头顶。你感到腰间凉飕飕的，风撕扯着你单薄的衣服，在你瘦弱的身体上鼓起来。你不知道风来自哪里。四处搜寻，你看到东边那个低矮的墙头，现出一个锯齿形的豁口。
　　风是从那里来的。几棵干枯的狗尾巴草在墙头上摇晃着。那个椭圆形的缺口，像掉光了牙齿的嘴张开着。那缺口一边蹲伏的猫，扭着三角形的头，它该是到处流窜的野猫，那两束眼睛里的光，像随时点燃什么的火苗。猫背后的天空，灰暗而深远。你想着，那只猫会不会从墙上跳下，朝你逼近过来。你搓着手，等那一幕的发生。你觉得无路可逃，又以为呼喊无声。不知站了多久，你的身体都僵硬了。
　　另一间屋子，传出喊声。那声音叫你吃饭了。你从陷落的微微恐慌的漩涡里，逃出来。你哦哦着，从胸腔里发出回应声。你走进那间屋子，在一个陈旧木头沙发上坐下来，一丝霉变的气味钻到鼻孔里，没有窗户的房间，像一个幽暗的地洞。你睁大眼睛，看见一张低矮的桌子。上面摆着两个盘子，三个碗，白瓷的光醒目地刺着眼睛。
　　“啪”的一声，屋子里就突然亮了。你一下子看到头顶那奶黄色的灯泡。那个老人，坐在对面的一个木凳上。她看了你一眼，说：吃吧。你看到，一盘萝卜干，一盘花生米，白瓷碗里，是黄色小米稀饭，两个小小的馒头趴在酱色的柳条框里。听到老人嘴里发出蠕动的声响，你拿起馒头。那整个吃饭的过程，悉悉索索的，拌着咀嚼馒头，喝稀饭，咬断萝卜干发出的声响。
　　入夜，你清理了那间小屋。你关上单扇木门，在四面墙封闭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这就是你要来的地方吗？”你一步步从南到北地走着，一直那么不安地走着，仿佛要永远走下去。你默念着脚步数，你仿佛有些熟悉这里了，最后走到北面那张桌子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桌子上，放着几本课本。它们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你为这些课本，从遥远的村庄来。你摸着那些书本，翻开它们，你依稀记得那些文字和符号。你脱离它们有些时日了。现在，它们把你召唤到这个地方。它们也像这个世界上孤独无依的孩子，等待和你说话。你的眼睛看着那些字，直到它们走到你的头脑里。你伸过手，把那几本书本抱在胸前。
　　那天夜里，你的脑袋里一直有客车奔跑的声音。那个车，像个怪物，把你捉住。你像一个犯了罪的人，被流放出家乡。你一直就在那个车上，而你心中，却有一个密林深处的目标，车辆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行驶，你却永远没有到达那里。你觉得这一切，像一个阴谋。客车、道路、密林，以及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方向，充满某种无法破解的玄机，它们试图挟持你，带你到你不知道的地方去。……
　　你在这里安身下来，读完最后的初中。那年的你，十五岁，瘦小，胆怯。这里陌生的物体，激发了你沉睡的魂灵。读书之余，你穿行、奔跑在那片密林中，追逐自己的影子，抵抗一种冷寂的荒凉，你也掩盖着恐慌与忧虑。一年后，你考入，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去了另一个城市里。
　　那一年，你身体长满暗刺。树叶的声响，野猫的目光，无由来的联想与惊吓，潜伏到你眼神里。你带着那里充满自然咒语的声色光，和那些暗处的物质魂灵，一点点地走向你的成年。
　　　　　　　　　　 2015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