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

我是个极懒散而随便的人。但于书本，却有洁癖。每次读书前，必要先洗干净了手，才去着书。我怕把洁白的书页上，弄出个灰点子来。而要是手上不干净，又一时找不到水洗，就扎哈着手要急一会。要是看到书本上有灰尘，也不管穿什么衣服，就接着用袖子去拂拭。或看到谁扔到角落里的一本书，会赶紧走过去捡起来，翻翻，相应了，就擦拭干净，收归己有。
　　 我可以弄脏我的脸，弄脏我的衣服，但我不会弄脏我的书。别人更不行，他弄坏了我的书，我就跟他当真急。但我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再好的书，我也外借，你只要给我看好就行。（书架上有本拿不成个的《废都》，是我从锅炉房的煤灰里拣出来的。那可是个全本。以后见的《废都》，某页删去的某百字，在这里都能对照找出来。以后谁来借我的书，我也藏个黑心眼，愿意借给他新的而不推荐给他这本破的。） 去年有个人借我的《金瓶梅》看（他并不是一个爱书的人），还是张竹坡评本。我借给他时说，你可以慢慢看，但不能给我看了了。他先取去的上册，半年了，看看到年了，他还不给我送回来。我一时也忙，那几天就忘了。等到年三十了，我忽然想起，问家里人他给我送来了没有？说送来了。我找出来看，奶奶的，给我从中间劈开了。这时候天快黑下来，我也不管他过好年过不好年，气咻咻地去找他。在他家里，有我说的没他说的，疯一阵我回来了。 家里扔的到处都是书。谁往沙发上坐，不小心就硌了他的腚。谁说我我也不听。唐诗里卢照邻说“年年岁岁一床书”，我以为这是生活里最美的风景。随便我坐到哪儿，伸手就能够到书。他们说你不累啊？我说累，一读书就不累了。不论去谁家，特别是过了年走亲戚，我进门就先张望有书没有。有人伺候茶水，也没有谁来叨叨你，这时候读书最好。 以前读书，直照着世界名著去。名著里又找那些干净的题目读。《古都 雪国》是我买的最早的一本书。作者川端康成，是亚洲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古都雪国》是他的获奖作品。现在我还放着这本书。后来就从不读日本文学作品了。以为日本人杀人有野性，日本女人却没有野性，不喜欢。

小时候，母亲说虚棚上有你父亲的一套书。我就找个长棍捣下来。箱子也摔破了。我拿出来读。那是一套绿皮的《水浒传》，读到写武松的那一部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当时数过一共有72页。后来有人取笑说是水许船里有个李达手持两把大爹，我没读成大爹倒是真读成了水许船李达。后来书越读越多了，父亲怕影响我学习就严禁我读书。我藏在枕下，后来又藏到铺正中，还是被他翻出来。有次饭时他说我“神了”，我不明白，接着我知道他是又发现了我偷读的《封神演义》。前几年我还给三姨诉苦，说要不是父亲早年阻拦我读书，我现在早成一个作家了。哈。 那时家里的二叔好读书。他借的书，让我从学校里给他往家捎，后来我学能了，必先自己读完了才拿给他。 曹操读到好文章能疗头疯。那夜我去三姨实习的医院看三姨，高烧到快四十度。我忽然看见案头上有一本《古诗名句集锦》——是三姨同宿舍一个护士的，人家看我喜欢，为哄我这个病号，说送给我了，我竟一刹清醒，不迷糊了。我记住了那位小姨的名字叫梁晓慧，我现在真想找到她，把我最好的诗给她读，我出书，必要写上她的名字，献给她。那时她给我打开了一扇门，《诗经》之门，《唐诗宋词》之门，“小荷才露尖尖角”“万紫千红总是春”之门…… 痴于书，和书也有缘。一天，从一本刊物上看到主人公说起苔丝，就想方设法买来《德伯家的苔丝》。后来这本书被一位朋友借去弄丢了，就跑到旧书屋里，又寻回一本同样的《德伯家的苔丝》。 那是本张谷若译本，那时的价格是1.60元，那可是苔丝最好的中 译本。读外国文学，译本很重要，否则反受其害，不如不读。 做人大不论，读书也是。遇见胡兰成，也不管他是个大汉奸，还是负心汉，反正喜欢他的文字。就文字论文字，应该说它好；就文字论文字，就得服他的气。 书痴惜书，各有各的惜法。孙犁惜书，有包书皮的嗜好。我是摸到人家包了书皮的书，也要拽下来。我愿意看到各色封面的书放在那里。一本书的封面是诠释的一本书的内涵。若比女子，她绝对是一位优雅的女子。书的世界，就是一个好女子的世界。 在书中徜徉，如在水中游，身心俱爽。读书，读到动情处，或开怀大笑，或满眼含泪，都是享受。读书，没想读出个黄金屋来。不一样的是，现在读书，记不住了。以前读书，怕读完了，总翻翻后面，用手量量厚度，恐怕读完了再没书读。——那时是缺书读。现在读书，一个劲的看后面，总叫长；又读不几页，手就痒，就有了写的欲望。读书，任凭人家说你呆，自己笑笑，从不放在心上。读书写字，无争名利的一点心了。任朋友怎么来劝我，我也不去投稿。我想过我的文章，以后随便它烂在什么地方。文字滋润生命，只这一点滋润就够了。 但我对文字，又是极认真的。遇见好文字是缘分，我对作者说声谢谢。读到不好的文章我也不客气。文章千古事，不干我的事。天安排谁做作家他就做去，他不做都不成。 啊，要说对书的痴，是说不尽的。相信诸位也都有，或者不减于我。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个时髦的良深的感叹，我忽然发现，它也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至少我们在对于读书上，一如当初，真诚不减，热情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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