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

　置身于庞大的公务大厅，面对一个个服务窗口，总会引发我漫无边际地猜想。端坐于窗口内的人，通过这巴掌大小的嘴巴与外界沟通，这窗口不知收敛了多少秘密，也不知贮存了多少人的气息。人的喜怒哀乐被小小的窗口吸纳，人性释放的尺度和空间也被压缩成巴掌大小的一团。难怪那里面传出的声音总是那么机械呆板。当你领教过某些窗口后的眼白和不屑，领教过窗口后一枚公章的强硬和公事公办的冷漠、敷衍或世故，不经意间，那个窗口也成为烙在你心头的一枚印章，成为阻止你情感恣意流淌的一道坎儿。
　　已是第三趟来车管所排队，替先生销掉9分的违章记录和罚款。第一次因行车证未带不能办理，第二次因网络系统故障，无法处理。今天是我驾照的最后期限，否则要自动清零。一大早冒着风寒赶来排队，那浩荡的队伍真真让人大开眼界。这年月，这世道，什么稀奇事儿都不缺。以前人们常调侃，银行最牛，全世界人赶着往里送钱；再后来，医院又成了病人往里送钱供养的爷；而今交通违章处理中心最牛气哄哄，到期不乖乖来处理违章罚单，一年累积超额，驾照不但要吊销，还可能有上培训班的“好运”关照你一下。
　　秒针一格一格地转动，每一声“嘀嗒”都仿佛刮擦着胸口而过，隐隐的躁气压抑不住时时泛起。“八点半上班！”值班员的一声喊，裹着门缝里的一股寒冲过来。玻璃门挂着的铁链锁更是一副谢绝进入的冷面孔。上班时刻表明明写着上午8:00——11:30，值班员曰：“周一有新学员报道才八点上班。周二至周五都是八点半上班。”机动车管理中心就是灵活机动，不但管理机动车辆，人员管理也是随性机动式。
　　再过45分钟的等待才能走进这道玻璃门，那秒针2900次的运动也算得上长路漫漫。要抹掉让人牵挂的罚单和积分，就只有耐住性子等。
　　空荡荡的大厅里，已有几个赶早来排队的人，仅凭他们黑灰色的羽绒服和棉外套的质地，你大体可以猜得出他们所从事的工种或收入档次之类。风吹日晒的黑糙脸，手指间夹着刺鼻的纸烟，浓重的体味、口气味随风袭来。掺杂其中，我无论把脸转向哪个方向，都有猝不及防的另一张脸面近距离和你相对。两眼漫无目的闲逛时，靠墙坐在椅子上的年轻姑娘吸引了我的视线。那肥肥的身材体现着良好胃口的优势，那头染烫的棕黄色头发高高绑在后脑勺，恰似高昂的鸡尾巴。她正捧着几个蒸包，旁若无人地大口吞咽。一股葱酱肉香，刺激了胃肌蠕动，却制止了我双腿迈向椅子一坐的欲望。无奈地转身沿走廊浏览宣传画。读点文字的欲望，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无聊的四十五分钟，站在阴冷的大厅里实在难熬。
　　“微笑多一点，工作细一点……”白墙皮上愣头愣脑的口号让人心头泛凉，那么多人站在大厅里晾鱼干，也没见一丝笑眼波甩过来；行车安全温馨提示在电子屏上滚动，黑色底子、鲜红字体也没给人带来丝毫的温馨感。楼梯口外，两间平房门口，早排起了长队。那么多考驾照、换驾照的男男女女，耐着性子懒散地站在冷风里，静候小窗口内的一声叫喊，走进不足六平米的小屋，照相、体检，再转到对面的大厅里经过几个窗口的过滤、审核，拿到新驾照。当然，每经过一个窗口，都有职业性的、简短而有威慑力的命令式口吻，交代你如何去摆布你的人民币、身份证和表格。那公事公办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那张长期机械化、流水线操作形成的习惯性淡漠的脸，似被窗口收敛了全部情感。唯有不断重复的指令，间或警告式的命令，在最短时间内起效，且效果良好。
　　陆续赶来排队的人多起来，秃头男子虔诚地贴着玻璃门站在铁链锁旁，后来的几个也簇拥到门边，并审时度势，一脚插进队伍。后面赶到的几位，也围在玻璃门前，那把铁链锁，阻挡了所有想进一步迈出的脚步。
　　寒冷袭透了大衣慢慢地渗进后背，我敏感的鼻腔渐渐有了阻滞感。不敢再站在队伍里排队，我只得转到大街上，寻找取暖的空间。
　　这段天天走过的街道，在清晨灰茫茫的淡雾中竟然如此破败。我仓促的行走中，哪曾细细地打量过它？三五层的沿街商铺，偶有碎裂的窗玻璃张着空洞的眼，难以掩饰闲置过久的寂寞。经历了常年的风吹日晒，墙体衰败的蓝色与死气沉沉的水泥灰搭配在一起，毫无生机。随意摆设的广告牌霸占了人行道。没有书亭，供你消磨时间。一个小门脸超市，架子上摆着烟酒等速销品直冲着门口，那绝对不是我之所需。旁边的加油站，一辆大型货车刚把笨拙的身体停稳，风携着浓重的汽油恶臭味滚滚而来。
　　虽说早已是春天，但这阴沉的早晨依然寒气透骨。在外面闲逛了十几分钟，人就有些坚持不住了，不由自主躲进建行取暖，想顺便打出半年工资的流水，房贷急需。建行大堂经理却委婉地劝说：“九点以后电脑才能连网办理业务。出去转转吧，一会儿押解车来了必须回避。”
　　无计可施，只得又转回车管所。所幸再有十多分钟就该开门了。大厅里等候的人又多了几个，胡乱围堆在玻璃门外。那把铁链锁挂在门上，你眼睁睁地看着里面的工作人员慢条斯理地启动电脑，小口小口地呷着茶水润嗓子。最后的一分钟倒计时，几位工作人员抱着茶杯鱼贯而入，淡定地迈进工作台，缩在窗口下。那一方窗口便吸引了所有目光和期待。
　　聚压在我心头的无奈和烦躁，渐渐敛息。铁链锁终于开了，堆积在门外的人自动分成两个方向，直奔目的地。看来，多数人训练有素，早已不是初次光顾。眨眼间，二十多人的队伍已延伸到了玻璃门外。
　　我站在开罚单的窗口等候，收款窗口出现了一个精彩的场面。抢到第一位交罚金的恰是把门口的秃头，他刷地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卷罚单，窗口内的收款员这才冒出了惊讶的半截脸：“这么多？！”“不多，才四十三张”秃头很幽默地耸了耸肩头，咧嘴憨笑。后边人却嘀咕起来，这么多罚单半小时也处理不完。“志高对面、工行也有交钱窗口。在这里干等，不如到别处办理。”窗口内简洁明了，扔出一句话。排队的人们却没有丝毫动摇，谁心里都清楚，赶哪个点儿都不保险。
　　终于排到我开罚单时，一张白嫩的手一把抓住行车证、驾驶证和身份证，缩进了窗口。噼里啪啦的敲打后，电脑显示屏上出现了违章记录。“凌晨已清零，积分只能扣15年的。”窗口内撂出的敬告，敲着我的神经骤然一绷。我也算六年驾龄的“老司机”了，行车记录却没超过六小时，刚换的新驾照就被无情地扣掉9分！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也不能再跑第四趟吧。
　　开完罚单再次排队交罚金时，那位秃头的罚单处理了还不到一半。先生的催促电话却追过来了：“去建行打半年工资的流水凭证。马上要去中行开户，房贷要批下来了。”我只得转身去了建行。谁让你甘心当房奴呢？人家让你去哪个行开户，你就得按部就班照办。
　　又是一次考验耐性的漫漫征途。且不说道路通畅与否，你需从市东区，至市中区的建设大厦开据无房证明，再穿梭至市西区开户，再折转到市南区拿购房合同复印件，最后转回市东区的中行交上各种证件材料，签字照相，验明正身。至此，你不需上网人肉搜索，你的家底毫发毕现在人家的文件夹里。透明度，把你彻底过滤，审查个一清二楚！
　　当然，这些程序的操作流程必须经过一个个服务窗口！
　　一走进中行开户，耐心就又一次和我捉起迷藏。我和先生混杂在那些老花镜之间，分两个窗口排队。老花镜们慢腾腾地拿着工资折填表、按键，时不时插嘴讨论几句两会代表或工资涨幅，接近一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才办好了开户业务，我恶狠狠地吐了口气：“再也不来这个牛眼大的中行办业务！”
　　建设大厦庞大的业务厅里，满满一圈玻璃窗口更让人眼花缭乱。拿身份证先在19号窗核实材料，然后到15号窗口排队开收据，再到11号窗口交钱，才能返回15窗口拿到证明！15号窗口的女士极其淡定沉稳，一会儿拿着表格找领导请示，一会儿抱起杯子，走到另一个工作台续水。那马尾辫随着高跟鞋支撑的腰肢摇来晃去，“嗒嗒嗒嗒”清脆的节奏敲击着地面瓷砖，一路掠过去，激起人满身鸡皮疙瘩。又是一串“嗒嗒嗒嗒”，人回到窗口放下水杯，又一个潇洒的转体，“嗒嗒嗒嗒”地拿起肥皂盒去洗手了。由不得你性急，看看那些排队等候的年轻面孔，心里突然升起些许愧疚：打拼二十余年竟然与那么多青春痘们站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当房奴何须论资排辈？！十来分钟后，“嗒嗒嗒嗒”，随着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走近，那一步三摇的身影终于坐进了15号窗口。一双散发着茉莉皂香的纤手，伸到窗口拿走了我缴费单。
　　摆脱了窗口与窗口的审视，走出建设大厦一层楼高的大台阶，抬头见太阳惨白着脸正压在大厦楼顶。四周淡雾朦朦，整座城市依然深陷于灰白的雾气中半睡半醒。已是11:40，我疲惫地长舒一口气，向下一个窗口赶去。
　　车子走走停停，激起我迷离的幻觉。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长期不与纷繁的外界接触，不与复杂、快节奏的社会生活接触，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呆板的单线条。而今，试探着伸出触角，感受着四周的温凉，被一个个审视的窗口拨弄，细究之后，受到惊扰后退缩回壳内；稍停，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望，试探，看看有惊无险，终于放心地开始了行走。
　　其实，人的生活空间都隐藏在一个窗口内。只不过，那个隐秘的世界，独居专属，浓缩在一个人的心里。
　　 2015-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