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乌棒

　　　　　　　　　　　　　麻乌棒

　　王迅是我小学好几年的同桌。麻乌棒是王迅爸爸的外号。
　　　　乌棒，就是乌鱼，我们老家水田和堰塘里常见的一种性情比较凶猛的鱼。大概是长大后的乌鱼脊背乌黑的缘故吧，所以有此称呼。加之这种鱼身体圆长如一根棒子，所以又被形象地成为乌棒。乌棒颜色乌黑，其实乌黑的脊背仔细看看又有着许多隐隐的花纹，于是又被叫做麻乌棒。王迅的爸爸外号被叫做麻乌棒，就是因为他的脸连颈子都是黑黢黢的而且在黑色之下还隐隐藏着一些细密的纹路的缘故。
　　　　哥哥从外面回来，吃着手里的爆米花。我向他讨要，他不肯，说：“自己到麻乌棒那里去捡嘛。”我便立即跑了出去。麻乌棒是打爆米花的，那时他正支起煤炉在王家院子的院坝上忙碌着。我们把用玉米打的爆米花叫做包谷泡，把用米打的爆米花叫做米泡。麻乌棒生意最好的时候无疑是春节前后，平时他就是赶场天到街上车站旁的马路边去等生意。童年时，我们这些孩子看麻乌棒打包谷泡是一种巨大的快乐，而快乐的源泉主要来自那“嘭”的一声炸响之后我们蜂拥而上去争抢那蹦出麻袋散落在地上的包谷泡。
　　　　虽说是一个生产队的，麻乌棒其实对我们这些争抢得饿狗似的孩子一点也不友善，经常是当你撅起屁股在地上搜寻的时候，他就朝着你的屁股踹一脚，然后就若无其事的提起那个像炮弹一样的铁罐子回到火炉边去了。而那个时候，我们总是会坐在地上骂一句：“我日你妈，你个麻乌棒！”
　　　　我曾经一度好奇于麻乌棒那黑黢黢的面色，向母亲打听缘由。母亲说，大概是天生的吧，从小看起来他就是这个样子呢。我却还是不肯相信，我总怀疑他是被打包谷泡那个煤炉子天长日久的熏黑了的。我也曾小心翼翼地问过王迅，王迅也说那是天生的。王迅还拿自己来证明——你看我嘛，我该没有像我爸爸那样打包谷泡嘛，我还不是黑黢黢的！我一看，也是啊，王迅比起他爸爸麻乌棒来说，似乎白不了多少。
　　　　王迅老实而善良，而麻乌棒却似乎在我们乡下不太让人喜欢。他觉得他有一门打包谷泡的手艺，而且这一门手艺是可以赚得现钱的手艺，比起那些石匠木匠泥水匠来说要强一些，于是就有些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意味。在乡村还普遍贫穷的年代，他总是可以在赶场天回来的挑子上晃悠着一块白生生的保肋肉，“眼气”一路上的行人。几乎没人家可以向他借到钱，就是他的亲妹妹家茅草房失火烧得精光，他也没有借一分钱给她。母亲曾悄悄说过麻乌棒是个“捏骨钻”——我倒是懂得这个意思——吝啬至极的人。
　　　　王迅家院坝边有一棵高大的女贞树（我们叫做“爆虼蚤”），女贞树上攀附着一大笼绿色的藤蔓植物，那是一种叫做“使君子”的东西。每年秋天那绿阴里就会结出一些拇指大小长着棱状外壳的果实。我们也会趁着麻乌棒不在家的时候跑去树下的腐叶堆中寻找或者爬上树去摘取。那果实是一种驱虫的良药，有着甜甜的味道。但是吃多了就要出问题，导致胸隔膜痉挛（我们叫做“扯疙瘩”），每隔半分钟就会扯一下，直扯得晚上无法入睡，即使入睡了也会扯醒。所以，我们对那个东西是又爱又怕。然而，麻乌棒却把那果实看做宝贝的，他每年要捡来晒干拿去街上卖给药铺换钱的，所以他不会允许我们随便去捡。
　　　　那一次是王迅趁他爸爸不在家时约我去的。我正和他在树上嘻嘻哈哈打闹着寻找果实的时候，突然听到麻乌棒在树下大声叫喊王迅。王迅像个泥鳅一样迅速滑了下去，接着我就听见了“啪”的一声，然后是王迅嘤嘤的哭声。我躲在树枝上如一只寒蝉，久久不敢动弹。我看着麻乌棒进屋去了，然后王迅往树阴里望了一眼也进屋去了。我想，还是赶快溜吧。刚要往下滑，就看见麻乌棒把那条黑狗牵过来了，他把黑狗拴在女贞树上，朝树阴里阴险地看了几眼就走了。我骑在树枝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最终给吓得哭了起来。后来还是王迅出来把狗牵走了我才从树上下来的。
　　　　第二天在学校，我当着王迅的面骂他爸爸“麻乌棒，非洲人”，王迅一直埋着头不说话，我也就住口了，我看见王迅脸上还有那一巴掌留下的红红的印子。
　　　　王迅还有两个姐姐。真是奇怪，王迅跟他爸爸一样黑得像非洲人，而他两个姐姐却长得白白胖胖的，非常漂亮。也许是由于麻乌棒的缘故，那两个女子和队上的人们交往也非常少，不像我们这种野人，每天都是成堆成串的搅在一起疯耍。我们这些懵懂少年，也常常喜欢开一些男女话题的荤玩笑，会说喜欢队上某某女子。奇怪的是，竟没有谁说过喜欢王迅的两个姐姐的。甚至有一次，有个小子开玩笑说要把王迅的大姐嫁给我哥哥当老婆，我哥哥竟然恼羞成怒地和那小子打了一架。后来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教训我哥哥说：“你还嫌弃群姑嗦？群姑哪点不好嘛？还看你这辈子有没有那点福气了。”群姑，就是王迅的大姐。
　　　　后来，王迅的两个姐姐都嫁到了街上去了。
　　　　万古场农具社旁边有一户姓刘的人，那是麻乌棒上街必定要落脚的地方。据说那是他们家的什么亲戚，到底是什么亲戚，连我母亲也说不清楚，反正麻乌棒家一直就这样认着这家亲戚。那时，一户农村人家要是有一家街上的亲戚，赶场天有事无事去人家店子里坐一坐，穿过那个阴暗潮湿的巷子到屋子后面的一个臭气熏天的露天粪坑里撒一泡尿，似乎就是一种很荣耀的事情。所以，麻乌棒也因为有这样一家街上的亲戚而觉得比别的乡下人多一份光彩。他每次上街，一定会去自留地里揪上几棵时鲜的青菜给他家亲戚送去。他在街上打包谷泡，也总是少不了要去亲戚家里寄放一些东西。他跟队上的人接触不多，偶尔摆摆龙门阵，也总忍不住要提起他家“刘表叔”如何如何。其实他家刘表叔我也认得，赶场天就坐在店子门口卸下装板的摊子前卖点香烟草纸火柴之类的东西，是个瘸子，六十多岁了。
　　　　王迅的大姐，嫁给了麻乌棒的刘表叔（王迅叫刘表叔公）的儿子——一个三十几岁的无业的瘸子。我曾好奇的问王迅，怎么他姐夫那一家那么多瘸子？王迅对我笑了笑不说话。我又问，那个小瘸子不是你姐姐的表叔吗？王迅就走开了。这个问题就成了我的“万古之谜”。后来，王迅的二姐也嫁给了街上的一个摆连环画摊的半头房子（瞎了一只眼的人）。这两门亲事在几乎所有的乡下人的眼里都觉得不划算，内心里不无嫉妒的乡下人便说：“不过是想坐街嘛！‘坐街吃球，搬回乡头’！”而麻乌棒对此却很是满足的。他还是场场上街打包谷泡，还是会趁着混乱用脚去踹那些争抢散落的包谷泡的孩子。那张脸不但一如既往的黑，还黑得油光水滑的。散场了，收摊了，麻乌棒便去两个女婿家坐坐，然后慢悠悠挑起担子回家。
　　　　这些记忆，一晃就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这其间，我只知道王迅后来去当了兵，转了志愿兵，现在已经在外省安了家，他的母亲在他身边。麻乌棒已经在十多年前醉酒跌进冬水田淹死了。麻乌棒的两个女儿，算起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那条曾经在赶场日子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老街早就变化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了。也隐隐的听说，麻乌棒的两个女儿现在的生活都过得非常艰难。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3-12-21 21: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