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

　　　　　　　 街道 　　那时侯，认识街道，就像认识天上的圆月。那个懵懂的孩子，眺望着，冥想着，想要到达的地方。久了，就有一滴晶莹的泪，挂在眼睫毛上。那里，又是少年又深又远的孤独。 　　它不是像草包，它像一条绳子，从这边扯到那边。不是每个人都活在它的腹地，而是它活在每个人的心里。总有些日子，要出村子的，那叫“上城”。那是一个高处，一个让人具备了心情和钞票，才可以到达的地方，而一个少年的孩子，对那里充满了巴望。不像后来，在城里久了，总觉得出来的乡村花草是好的，照彻万物的阳光是好的。 　　上城。跟随父亲，到街上走。父亲带他到一个小馆子，坐在长条木凳上，弯着身子吃粉条拌肉的馅饼，端起粗瓷白碗一口口地喝辣汤，举过头顶将最后一滴流进嘴里；到商店里，隔着巨大的玻璃柜，看女售货员用一根竹子尺子，丈量几尺布，然后被大人拉着走开。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独自溜达出村庄，沿一条西去的羊肠小道，默然行走，走在轻软的一种知觉里，被前方的什么东西牵引着，脚步越来越快。 　　县城的街道两旁的楼房，显得如此高大，青石板或者砖头铺成的路面，笔直而延展，一点不像村子里的泥土，凹凸不平，一有雨水便泥泞不堪。走在城里的街道上，就像走在传说中的天堂里。衣衫褴褛的孩子，眼里是艳羡的光，而那光，有点儿疼痛或者绝望。在那样的街道上溜达着，好看的好吃的东西，眼睛里或者心里，会发出异样的光，残忍的诱惑，令身体轻微的痉挛。夕阳落下，他一个小小的黑影，疲塌着从那条去的路上，一点点走回来。 　　他回到树木与鸡狗的叫声里。躺在一个小床上，一闭上眼睛，那宽阔的路，就从头脑里延伸出来，穿干净衣服的，脸上光洁的人，就会出现在那里。呆在那里，会闻到从街面的小饭馆里，飘散出来肉的香味。在那里徘徊着脚步，看着油光红润的肉块，就那么一眼，那个东西就深入到他的脑海里，他听到肠胃咕噜地叫着，喉咙一下又一下，那么强烈地蠕动着……他赶紧从那里逃了出来。 　　他低着头，踢踏踢踏地出了小饭馆的油腻而漆黑的门，走到大街上，抬头看远处稀稀落落的人，在走路，那样子像在云里飘着……天色渐暗，他转身，他要回家了。他听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清亮的声音，干净得就象从天空落下来的水，水被风吹拂着。不像他周围的人，发出沙哑撕裂浑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被什么清洗干净，透彻、晶莹，像小人儿排着队朝他走过来。 　　在那个声音的缠绕里，他回家了。晚上，他端着一个花瓷碗吃饭，看着地上骨瘦嶙峋的小狗围着他转圈，他讨厌小狗肮脏的毛发，他抬脚踢它，小狗的眼睛流露出一团明亮的光，而那光柔弱而可怜。他把碗里的饭，扒拉到地上，看小狗扑上去的样子，然后站起身来，走开了。 　　两边满是野草的水沟一直奔流不息，路窄的像盲肠，就是沿着它一直走出了村庄。那一年，走到街道上去，觉得那是一个天堂，那里漂亮的人穿漂亮的衣服，他们在宽阔路面和美丽的房子里走来走去。那是一个孩子的梦。从那里，他想摆脱出肉身的劳苦和折磨。他看到了一种分野，农业与非农业，在一个人身上的区分，在不同环境里的隔离。 　　在那里走着，风隐隐地在身后呼啸。在城市里，隐居下来，能够通向外部的，就是这样的街道。他觉得，整个城市，象一个人平展躺下来的身体。四肢是城市的主要街道，毛细血管是街道四通八达的巷子。 　　在家门口不远的街道上，7路公交车每日机械地从主干道上开过来开过去，他从一个五层楼上走下来。他这样描述自己：“你出门时，将自己收拾的利索了。穿过凌乱的后楼的那条隐秘的路段，你总会在那里遇到几个人。你在这些人中间，像一条觅食的鱼。看着7路车的尾巴喷着一股浓烟，一直跑很远。那个时候，你总会想，那是汽车放的屁。” 　　在那样的街道上走着，以为世界便也畅通无阻了。这不过小时候不谙世事的梦想。后来知道一些街道的陌生，并在那里的迷路。在秋天的早晨，大雾散去，出来一小片片的叶子。水珠挂在上面，叶子像人的脸。他被困在迷路的地方。整个后来的时间，全部浪费在那里，而且，那种丢失自己的恐惧感，在全身蔓延。 　　站在街道的岔口处，城市忽然就成了一个迷宫。一面面的墙，挡住了去路，没有人看见他的迷路，没有人告诉他，哪一个方向是他要走的。那一刻，知道人多么微小，忽然想一个人的生命，是需要搭救的。“你出现在这里，就像一个撞向任何方向，易碎的一个鸡蛋。”这么自语着。多年后，读到村上春树说：“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他懂得，每个人都是弱小的灵魂。那些愿意护守他们的人，有着这个世界最温暖的腹地。 　　更多的街道出现在这个城市里，更多的大道连接了远方的城市。想着少年的他从羊肠小道上走出来，世界越来越大。走远之后，看到家乡在路的那头永恒地存在着。他说，再也回不去了。想起生命中重要的人，觉得“你是我和这个世界联系的纽带”。在去过的异地街道上，那些自己走过的街道，不久之后，叶子将坠落街道，又是一场时间里的凋零。 　　他还想着，少年的一次大病。哥哥背着他，由羊肠小道奔向城里，早晨浓雾，看不清任何东西，只看脚下的路，到了县城的街道上，开始拼命奔跑。中午迷雾散去，太阳露出它明亮的脸，他从病床上看到窗外的街道，树木蓊郁，阳光像个孩子透过玻璃，在他的身体上变幻着好玩的影子。现在，那些隐藏在内心的街道，有了更多的内容，比如那些白杨树、法桐树、槐树、樱花树各自站在他不同的记忆时期，他一路穿过迷障和风雨，来到今天，他忽然就想起韩国电影的《熔炉》里的话：“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让世界不改变我们。”…… 　　这天晚上，月冷星稀，从头顶的屋脊上，传来一群乌鸦的叫声。他想，那个从乡村出走的前夜，天空幽蓝深邃，一轮圆月挂在天空，照着那条村路。次日，他带着几件破旧的衣服，带着一颗少年忐忑的心，走入城里去，他坐上一辆开往远方的客车，穿过山川河流的路段，到达这个城市，再后来走过这些大大小小的街道。而背后，每一个寂静的时刻，看到通向街道的家乡小路，听到村子里鸡狗的叫声，那时，他在返回与出走里，最终将城市的街道，带到亦真亦幻的生命知觉里……


　　　　　　　　　　　　　　2013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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