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不离

升洲路上的梧桐道尚有成片冻蔫的绿荫。在冬季触目这些绿色，有跨越了生死的惊叹，虽然萎靡，执拗的停留里仿佛阐释着某种强大力量的存在。下午三点的阳光越过甘家大院的马头墙，闯入这片枯色的草坪，在冰冷的空气中煨起一地视觉里的暖意。几位孩童的追逐成就了庭院的声息，这片寂静得让人有些不敢惊扰的后院，立时燃放出几缕袅袅的凡尘俗气。
有腊梅的清香自凛冽的空气中悄然绽放，心里忽就涌出清欢这个词来。由院外的人车喧哗处步入这处清幽安静地，冬的萧瑟里依然可以闻香观花，于是那些落落的心情换成惊喜的欢场，遣了不泯的好奇，与一些陆续围拢过来的目光一起静静观赏。
抬头，望见冻得清蓝的天空此刻分外醒亮，半环鱼鳞云在西天的斜阳处，以光芒的姿势散射而出，像某一刻的欢喜被逐渐放大，邀约了清透和明亮，呈现开阔与宽广，挥毫的瞬间，有壮观的风范飘逸而出。我所站立的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跟前的腊梅，前方的飞檐，不远处的高楼，以递进的阶梯式，在这片放射的光芒里被无心隐喻出步步高的意韵。坐在走廊里抬头望那一树的腊梅，繁芜的枝叶蓓蕾向着那一片光亮纵情伸展，在纵深的镜头里，以飞翔与接近的姿势，呈现交相辉映的美感，一道相辅相成才能成全的美景。
孩子仰着头在数那腊梅的花瓣，樱红小口嚅嚅而动，饱满的脸蛋上浮现的稚气与认真，在我的眼中开出热烈地疼爱来。总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个娇柔可爱的小人会与自己系上千丝万缕的关联。脑海中关于她的印象更迭竟已跟不上她的成长，清晰停留并难以忘记的，一直是与她的初相见。当初，在那张饱满而红彤的脸蛋上，总觉得有一抹似曾相识，像前世后生遇见过的某一位熟人，有种隔世相望的疑惑。而最让我不可置信的，是这张粉嫩剔透的小脸，竟向我递来一抹浅浅微笑，莞尔一瞬的笑容，却引我心下一动，喜泪盈眶。
忘不了那汪清纯又透彻的眼神与我的对视，两颗乌黑圆润的眼珠，像极了两粒莹澈润泽的黑水晶，携了祥瑞的光芒植入我生命的脉络，从此纠缠不分。他们都说初生孩子的眼睛是闭着的，他们也说，初生的眼睛是不能视物的，可我不明白，为何我俩的初相见，对视的一刹却是如此的清晰与亲切？那一束熟悉的眼神，一路追随我的身影，从此开始稚嫩的凝望与守候。
望着那小巧饱满的嘴唇，我的眼前又映现初见时它微微蠕动的可爱。那肉嘟嘟的小嘴唇，随着呼吸一张一翕，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鲜艳动人，欲吻欲捧。这小嘴的可爱，总让我想起一巢乳雀张望母雀的母亲情形，我把这定义成一张图腾，一张生命与亲情交融燃放的图腾。
在我清冷的情感里，一直不知道以怎样的一种姿势去好好拥抱这缕亲情，总想把自己未遂的心愿由她实现，甚至不管不顾她的意愿。于是有了她对我的反抗，与我的对峙。在她好强的个性里，同样有着对暴政的不屈不服，和对温情的强烈渴求。于是两个好强的女子常常会因了一个分歧的意见，开始一场旷古的大战，互不相让，互不妥协，怒目相视，甚至惊动武力，最后是她跑去房内痛哭，而我在一边恨恨咬牙。即便这样，依然是互不认输互不让步，直至被一旁观战的某人左右拉和，将她抱来我的怀里。这样的战争，常常以一场哭泣的拥抱破涕言和。虽发誓再不干戈，却依然会在不经意时重复上演。
今日周末的这个时辰，她原本应该在课堂里练习她那单调的模特步，摆弄各种POSE。说实话，我真不喜欢她每次怯步于课堂的样子，像受了委屈的小鸟，抬不起开心的翅膀。其实已然开始感悟，鸟有鸟的天空，鱼有鱼的世界，让鱼飞翔，或者让鸟潜水，与扼杀生命又有何异？顺应自然，便是享受生命。今日圣诞，她要逃课，我陪着，特意跑来这安静的庭院，寻找冬日的真实气息。
大自然有无声却强大的磁场，让午睡赖床的她一跃而起，让烦躁阴郁的她一脸灿烂。自跨入院门，她便是她的主人，带我穿越重重门厅，引我进入幽静花园。她当我的火车头，爬假山钻山洞，涉水挪步于几块盘石之上，如此单调的游戏，她却有着无比的兴致，且要拉了妈妈的手，一起。
一起的时光很多，却是不够。因为一路不是我在忙于生计，便是她往返于各种培训途中，真正的相守，却是如此之少。所以此刻，邀了这一地的冬阳，温温和和地与她欢蹦闲跑，忘了那院外的喧嚣，也忘了刚刚的争吵。两个人的凝心静气，于这一树腊梅的芬芳前。
孩子站在阳光已然寡淡的草坪上，抬头数那腊梅的花瓣，一脸的稚气与认真，牵出我的疼爱与感慨。
那花，是复瓣，她数不过来，便没了兴致，只一个劲在清冷的空气中嗅那梅的香，使着劲。我站在她的旁边，学着她的表情，也嗅那梅的香，使着劲。
那香，本就清淡，又是初绽，在凛冽的空气中很是稀薄，我和孩子，各自使着劲，深深地嗅，默然相视的刹那，会心而笑。
在阳光悄然褪色的淡暮中，孩子快乐地拉起我的手，哼着歌，快步轻盈地踏出了院门。那天南捕厅的巷子，一定记得两个身影，一大一小，执手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