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视之梦

相视之梦


　　我想我不过在花的外边，意外发现有人走到花的内部。在这个城市之外，我遇到了一个人。她告诉我：花在花的外边，草也在草的外边。我们的存在大于我们意识到的自己。她说：原本一双鞋子，丢掉了一只，幼小时候的她看着剩下的那一只痛哭流涕。她懂得一只鞋子，如何在一整个下午的孤单。

　　米兰·昆德拉说过，孤独无人望见。在过去很久的一个时间段里，我看石头和一丛荆棘草，落入孤独之中。它们总想让我找到镜子去映照。事实上，黑暗中真的能看到它们从镜子里浮现出来。只是，我的双脚站在泥土上，我时常长久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忘记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忘记食物，甚至一杯未来得及喝到肚子里的水的冰凉。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从日常生活把我带到梦幻里的人，去了哪里？或者把我从梦幻带到眼前的人呢？

　　我陷入了一个岛屿。我发现我一个人站在四面是水的一块陆地上。这一切还原了我的童年。那时，父亲带我到微山湖捉鱼挖耦。那个夏末秋初，疯长过的芦苇和野草，在正衰败，它们四处蔓延的肢体在水里腐败着。可以想见旺盛的夏天，它们多么肆无忌惮地完成了一个季节的梦想。而现在一定是孤独的，只是无人望见而已。

　　我其实想，那不过是人看见产生的意识。而门口和我相遇的人，会觉得那是植物在说话。她进入到那些植物里，植物的生命马上和她成为一体。她会说：夏天是一切疯长着的植物，肆意侵占土地的时节，那令去看它们的人觉得不安静。那么活着的世界简直就是一场风暴。“我很多时候愿意像秋天那么平静下来，我不喜欢它们那样。”我也从夏天转而看到了秋天的她。很久以来，她就在那样的世界里。

　　她站在门外和我说话。我每次见她，总是看到她在弹簧门的外边，她好象在那儿等我出现在台阶上。我想她为什么不走到门这边呢？我看不清她的面部，有时我会担心判断错误而有些着急。那个时间，也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甚至担心在这个台阶上，有另外熟悉的人叫走我。或者我怕自己在这个时间里安排了别的事情，而给忘记了。记得有一次，为了赶这个时间。我从朋友那儿来，把一件衣服和一个纸袋遗忘在了他的房间里。总之，那个时刻，我常常有些隐隐不安。

　　那段时间里我梦见一个孩子走了，他没有看到我为了留下他做了什么。孩子是我丢在乡村的那个少年。谁把那个少年的我领走的呢。许多时候就像白天出去，却没有在天黑之前回来。小时候发生的事持续了那么多年。那时，母亲担心我把自己弄丢了，说过某时之前要回来，我总是在那些时间里忘记了母亲的话。大了之后，母亲不再担心这个了，因为我听不到她说这样的话了。

　　我不知道为何要做离家的梦，十几岁之后，我离开村子，离开生长着稻谷飘香的田野。在田野之外，贫寒和荒凉写在每一个村子人的脸上。从那些疲惫木然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逃跑的方向。我下死心的要跑，父亲就把我送走了。或者他以为跑了就是我的一条生路。

　　我似乎在梦里一天天长大。只是，我找遍了记忆，却没发现谁在梦里留了下来。从离开那天起，我的身体好像从来就没有变化过，我一直这么高也这么瘦，不同的是脸变了，从现在的一张脸上已经看不到我的少年。离家，我一直以来恒心达成了约定。我无法回头，只是不知道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我的时间，它仿佛一辆从黑夜出来，拉着我奔跑的马车，只一路朝着看不见的方向而去。

　　我以为带着童年来到现在的，某些抉择时刻，却发现孩子早已不见了。他身上的泥土，他怀揣着的隐秘妄想，在云淡风轻的天底下，变成了几乎听不到声息的虚妄。我到来的地方，种了许多适合四季的草木，却听不到少年在一个巨大的铁钟下，敲出的回响。我看不到孩子拿着粗粗的铁棒的手，他那激昂的敲钟神态哪里去了？少年的他都说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从别人的一张照片上，看到了少年的我。久久看着一张照片，看着一个人，我沉默不语。我本以为陌生的人，原来是我熟悉的。从陌生到熟悉，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若干年之前，照片上这个人也像我这样过。大概这个人，从那时走失的吧。二十多年前，我像患病一样，看着一个像我这样人的背影，我知道那是少年的我想找回自己。只不过，我找到那个像自己的孩子，那个人说：哦，我早已离开了家乡，我们早已天各一方。事实上，我从来也没和这个像我的孩子牵过手。

　　我把自己的一张照片留在某个地方，不知道这个孩子去看过我。多年之后，我习惯遗忘了，习惯在一个地方呆着，看着生长在春天的花草，它们水洗的清凉。看着看着，就绝望了，不停地在一片似有若无的气息里，满怀着梦想。我逗留在那里，久久不想离去。我不知道它们根植了童年的幻象。不知道一颗草就是一颗草，一朵花就是一朵花，它不是一个人。多年之后的今天，也有一个人把一颗草、一朵花当成一个人。等我靠近了，才发现，这个人原来是我丢失过的少年。

　　这个人从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走出来。这个寒冷的冬天，或者说更早地出现在某个我不知道的秋天。我自然不知有些事情的发生，和我关联。春天坚持生长、夏天坚持开放、冬天坚持回来。我在院子里，透过模糊的空间朝外张望，每天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返回来。我好象一直在找到自己出发地点。我给自己说八点出去，十点从外边回来。可是，我总因为不知道的原因，总也回不来。

　　不知道走到哪里，却知道还在走着。流水，森林，飞鸟，话语，它们带着银色的光，小木片一样飞在空中。我在冬天里，遇到另一个自己。他告诉我，夏天给多少，冬天就拿走多少。我庆幸经历过属于树木花草的季节，看着它们给了拿走的反复过程，又觉得人比草经历的更多，草给了人更多的参照和告白，这是否幸运呢。我常常在梦里醒来，不想睁开眼睛，怕过梦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不见了。我知道，随后将出现不可遏制的空白。当我觉得梦已发生，它们也变成了一种无法从心理世界消失的现实。
　　　　　　　　　　　　　　　　　　　　　　　　　　　　　　　　　　　2011-12-26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1-12-26 21: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