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口的雪
2021-12-26叙事散文宋长征
中中新世的柯里氏柄杯鹿只剩下森森的化石,并非耀眼的白骨,在镜框的镶嵌里失去弹跳的自由。鹿鸣,是天使才有的歌声,响彻史前的山野,蛛类在披星戴月,吐丝结网,水族们则在梦幻的光影中游弋。有持梭镖或骨匕的脚趾猴——人类的始祖,他们的颧骨因为过高而显……
中中新世的柯里氏柄杯鹿只剩下森森的化石,并非耀眼的白骨,在镜框的镶嵌里失去弹跳的自由。鹿鸣,是天使才有的歌声,响彻史前的山野,蛛类在披星戴月,吐丝结网,水族们则在梦幻的光影中游弋。有持梭镖或骨匕的脚趾猴——人类的始祖,他们的颧骨因为过高而显得棱角分明。他们的眼神,清隽而略有伤感,在丛林中奔跑攀爬的疲惫,让胸中的火焰接近岩浆的温度。在一株高大山旺乔木,灵巧地在枝桠间游荡,这里是他们的空中花园,也是爱情多巴胺分泌的好时节。 很多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眺望,看着十七岁的姑娘从教室里走出来。棕白的短跟皮凉鞋套着一双洁净的脚,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交替闪动。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在眼前出现,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如此优雅与自然。而我只能躲在偏僻的角落里窥视,在小姑娘的身后,闪过一丛又一丛茂密的灌木——斑驳的树影是自卑者的最好掩体,校园中晃动的很多人成为最为从容的伪装。她看到的每一株草,她注目的每一朵花,她走过的每一块铺在小径上的花砖,仿佛都因为和一个人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让人万分激动。在那棵粗大的白杨树旁,十七岁的小姑娘孩子似地踮着脚尖,向枝叶间深望。傍晚的学校因为大部分人走进教室而显得空荡,在繁华陷入沉静之后,人忽然会陷入无边的空旷。我的脚步为卑微之神的拖拽终不肯向前,闪过最后一棵树我将会完全暴露在小姑娘的视线里。有一种欢喜忽然到来的错觉,总是让人难以承受,难以提防。她好像叹了一口气,像正在初绽的花朵不知如何才能走出一片薄薄的暮色。我的窘态显而易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胆怯不安,一如无法藏身的偷儿在阳光下出现。直觉是一种很微妙的事情,小姑娘曾经在长大之后告诉过我那时的窘态有多么让人生怜。那么,若是当时我突破紧张的防线告诉你我一直喜欢你呢。长大后的姑娘以一种豁达的口吻告诉我,谁是第一个向她表达好感与爱意的人,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好呀,我会嫁给你。 人生没有预测,也无法预期,无论当时多么美好,也只能作为一种无言的期待在岁月中珍藏。甘美的酒酿要经过一次次烘焙与发酵,与远年的窖泥血浓于水,深深相恋,才能滗沥出芳香的醇酒。小姑娘一定会长大,当她有一天长成陌生人时,我才知道一个人的青春正在御风而去。邂逅只是一次自然的开放,一枚花朵遭遇季节,一滴露珠看见黎明,所有的美好在刹那间化为记忆之中的虚无。宾馆狭窄的房间里,橘红色的灯光有些暧昧,注视有时像渴望水的海绵,干渴的唇,跳动火焰的心房,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滋润。小姑娘的红色上衣,一如火焰在寂寞的深夜燃烧,而平静则如水流般在房间中四溢。她在讲述时无比坦诚,甚至时而哭泣时而破涕为笑,也绝不会让人心生诧异。每个人的心中都曾有过美好的记忆,每个人的心房其实就是一座消失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城堡倾圮,风光无限的王子沦为落难的平民,从此浪迹天涯,寻找成了毕生的信仰。倾城的王妃被时间黑暗的隧道所吞没,华盖和萧萧的马车远去,尘埃成为现实中冗长的生活。而更多时候我情愿相信自己是一枚沉淀在废墟里的石块,时间的飞马疾驰而过,滔滔的洪流正渐渐退去。我害怕独自行走,更害怕追随众人的脚步迷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我怕一旦失去曾经的木讷与内心的激情会变成奇石橱柜里标价的云母或水晶。所以,在我还有权利选择沉默时我必须只张开混沌的眼眸和这个世界相遇。相遇斑斓的灯火之夜,相遇一条无人走过的小径,相遇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目光,落在我安静的泉眼深处。 火山口的雪比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显得圣洁,涌动的岩浆是大地的呼吸和心跳,改变了中中新世万物曾经和睦存在的秩序。赤色的岩浆作为火焰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不能长相厮守,于是选择了用强烈的欲望焚烧天堂。没有悲哀或凄凉,也来不及悲哀与凄凉,轰然倒塌的苍天大树在瞬间灰飞烟灭。编织蛛网的山旺蛛类在饮完一滴朝露的醇酒之后,定格在岩浆的琥珀深处。鹿鸣被定格,高亢清脆的鸣叫作为一种永恒的召唤,除去累赘的肉身,留下森森的骨骼,成为岩画,成为化石,突兀地在我们眼前跳跃。众人在火山口废弃的遗址上合影留念,几位长相淳朴却有些暗藏诡谲的乡下妇人在兜售他们手中所谓的黑宝石和绿水晶,价格从百元跌至几十,又从几十元跌至几元一枚的谷底。我在瞬间逃离,在遍地火山石上行走仿佛依稀听见岩浆喷发落幕时沉重的叹息。水和植物,山旺啮齿类动物和幸福漂游的浮游生物,皆成为一种遥远的存在,定格在山旺地质博物馆透明的橱窗里。 柳树所有的风情来自于柔软的倾诉,暮色中清风吹拂,好像小姑娘写下的诗歌,清丽,清洌,清秀,清婉。她藏不住任何隐私与表情,想哭想笑,全由净如满月的面颊和一双幽深的眼眸做主。小姑娘很容易就能引领一个人走进她曾经痴迷的爱情。甚至在已经远去的白马王子的背影后对我说,看,这就是我的爱情,这就是我当初用欢笑和泪水供养的那个人,无论他的头发多么斑白,无论他的脸上刻下多少沧桑,关键情节就是他已经老了,已经从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爱的只不过是过去的那个沉静或倜傥,优雅或深情的那个男子。小姑娘的眸子在镜片后星光闪烁,迷幻的色彩,将我引领到一片爱情的蛮荒之地。这里没有别人,没有家庭的负累或责任,也没有道德的律法与教条,只有两个人,四目相对时的安静与迷恋,只有用天籁写成的一首长诗划过浩渺的夜空。 夜空那么美,相爱的人准时进入梦乡,用彼此的呼吸和胸膛,温暖对方,用虚无的夜代替爱情的表述深入漫长的夜色。夜色中的湖水,最后一艘游艇载着两个相恋的男女停泊靠岸,他们沉默欢喜,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时光雕琢的风霜痕迹。而我们是走过一段又一段寂寞长路的人,在路上丢失过爱情,丢失过童话,甚至丢失过自己。有时夜色莅临,我们即便能看见自己从角落走出向自己靠近,也绝然不会相信时空中还有单纯的情意。中中新世的岩石呈柱状排列,以证实这个世界曾经为火山所摧毁,颠倒,迸裂,就如这恼人的红尘,无论你当初多么坚信能将一段爱情坚持到天荒地老,到最后还是落下疲惫的结局。小姑娘站在一片苍茫中灿然地笑,有着和年龄极不相称的懵懂与单纯。我迅速摁下快门,让简约从此定格在遥远的中中新世。古玛尔湖已经沉沦,水生或半水生的生物族群的残骸和火山灰绵延千里。如果还有一条鱼能修炼出翅膀,它会悲哀地回头看一眼曾经美丽的故乡与家园,带着无限的伤感与痛楚,转身飞去。高大的山旺乔木,叶子,根和枝干,融化在炽热的岩浆里,可里氏柄杯鹿最后的结局只能把悲鸣藏进柱状的岩缝。那块火山石是我在万千普通如同煤矸石的石块里得到的,断裂的表面,尚有一些微小的通孔在呼吸,像盐一样的结晶体,在阳光下依然显得如此苍白,像失去爱情后王子苍白的脸庞。有着锋利的棱角,在一个小的剖面,甚至能看见一片树叶隐约的轮廓。一位兜售黑宝石或绿水晶的妇人脸上明显表现出鄙夷的神色,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石块伸到我的眼前,泄露天机般告诉我有多么难得。有人会轻信,就像爱情总是有着最为动人的微笑,极易将人带进没有归途的陷阱,形容枯槁,满面憔悴,捶胸顿足,歇斯底里,都不足以换回爱情的真身。 微风掠过湖面,白日里喧嚣的美人靠和秋千架上空无一人,北地之人的嗓音用来演唱吴侬软语的越剧多少有些不太靠谱。红娘在叩门唤醒张生时的嗓门直白而响亮,少却了戏剧冲突里必要的韵味与细腻。小姑娘的恶作剧好笑又让人百般无奈,将一条丝质的披肩裹在我的肩头不需要丝毫理由。我的迟钝源于根深蒂固的天性,只会付诸行动而不解红尘风情。花开便是花开,蝴蝶的喜悦和蜜蜂的欢欣来不得半点造作。花谢了便是花谢,即便零落成泥,哀伤也会变得徒劳无益。我知道,再快乐的相聚也会有落幕与别离,只将一个字在心底摁了又摁,以致于在最后也未来得及浮出水面。小姑娘把一段越剧唱得有板有眼,柔软的丝语里夹杂着浅浅的离愁别绪,让人很难看出端倪。她说,两天的时间已将一个人的心境看穿,如果换成年少时我们将会是另一种结局。 ——一件事我总是不能轻易看透结局,就如在面对一些让人懊恼的谜面时绞尽脑汁也不能求证出准确的答案。脚下细碎的山石从斜坡上滚落,我用右手笨拙地托住小姑娘的腰际竟被她一语揭穿。真是笨,用手牵着才足以安全爬上山坡。手心里的汗有些滑腻,胸膛如小鹿般咚咚撞击。在一座并不算太高的山顶上,其实景色显得有些逊色,只有火山口曾经遗忘的一束火焰在飘动,让人难以按耐内心的激动。 我多想在蜿蜒的山路上再次与你相遇
如飘飞的野菊 花絮散乱
又如凌霄花 孤单孑立在幽冷的山谷
我多想揽你入怀
皑皑飞雪 在盛开的花蕊间淡扫蛾眉 小姑娘的诗歌略显稚嫩,在一些穿梭的镜像中宛如一个好奇的小女孩漫步在无边的旷野。也许她要寻找的就是不必枉费心机,也许她想要表达的正是纷杂错乱的表达,才能达到蚌珠不规则的和谐与一致。我的朗诵多少有些拗口,在历经二十年之后第一次站在灯光交错的舞台上,只能佯装严肃以掩饰内心的复杂与惶恐。小姑娘则动情地抑扬顿挫,清丽的颤音长出翅膀飞向无边的夜空。我知道最美的衬托往往只能是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与怯懦,心中圣洁的女王哪怕焚毁肉身也会毫不迟疑地为之赴汤蹈火。我所掩饰的正是别人异样眼神中看到的,我所表现出来的只能是多年从未改变的懵懂与无知。有时候,一个人在路上默默行走,那种孤独既让人心生恐惧也会让人充满探险般的无限乐趣。或许与人分享的别人会不屑,或许自己珍藏的才是最美的记忆。 一只孤单的蜜蜂在荆棘树上采集花蜜,对围观者的嘘声和与美丽不期而遇的惊奇毫不在意。黎明,晨露开启新一天的门窗,她便整理好自己的行囊,跋涉过尘世的千山万水。五月的风情随处可见,野花开满寂静的山岗,然而只有辛劳与奔忙才是一只蜜蜂的信仰,她可以选择孤单的长路,义无反顾地扑向花朵的怀抱,她要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换取精神上的甜蜜,——即便回忆里的长路充满苦涩与艰辛。蜜蜂,始终把自己深藏在某种神秘的光环里,没有人能破解为什么一只蜜蜂会翻越山山水水不辞辛苦地出现在一片寂寞的花海。我把镜头聚焦,屏住呼吸时的样子有些笨拙与痴迷,到底要留住什么?或者究竟是什么撩动了我们的心弦,让我们在面对另一种生物时生出怜悯和崇拜之意? 古玛尔湖已经消失,丰富的水生或半水生生物只能存活在地壳深处,在火山喷发的那一刻,有谁还在经历生命的风景?有谁还在经历爱情?山旺乔木的轰然倒塌,没有预兆没有任何挽留的余地,那么这只小小的蜜蜂呢,是不是古老的古玛尔湖的一个缩影。在那个寂静而恐怖的时刻,地温骤然升高了千百倍,湖中的鱼跃出水面,灌木丛中山旺雉类和游弋的蛇,仓皇而出。它们尚不明白世界末日的含义,也没有人告诉它们从此很多年这里将会一派荒芜寸草不生。我看向手中的那枚煤矸石一样的火山石,铁质般的黑中透出一种冷峻的色泽。我忽然有一种渴望,渴望沿着石头的纹理深入古玛尔湖的腹地,去看望一只小小的蜜蜂。在原始的蜂类家族,任何一棵树一块岩石都有可能筑起硕大的蜂巢。它们恪守着自己的使命,工蜂负责采集花蜜,喂养自己的精神领袖,蜂王则躺在温暖舒适的蜂房里繁衍子嗣。没有人提出异议,在一种生物面对另一种生物族群的生活方式时,我们要有足够的理解与宽容。就如当我面对小姑娘在橘色的灯光下,安静地落下泪滴。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两个人的相遇是因为命理中无处不在的玄机。如果她没有选择到来,如果在面对第一次微笑时我依然沉默不语,如果在别人异样的眼神中我们选择了疏离,如果我没有足够的勇气突破自卑的城池……那么就没有今日的相遇,一个浅浅的拥抱,却清晰听到彼此坦诚的心跳。 我很是惊诧于自己的冷静与理性,就像漫漫长夜看见远方闪烁的灯火,就知道当我轻轻叩响一扇门扉时一定不会被拒绝。杯中水在冷却的过程中洞见了世界的安详,折射在墙壁上的身影岿然不动也有沉默的思想。人作为精神的载体,总能在自己身上看到太多的惊奇。比如在我们和一种场景或一个人遇见时,会感觉到从来没有的熟悉,我们深入其中,怀着好奇与疑问与之交流,攀谈,就像海水落潮时礁石沙滩各种鲜活的鱼虾出现在眼前,那不能不说是一种注定的错觉,或许是前世产生的因,今世才看见结局的果。 我不能断定我和小姑娘有过什么样的瓜葛与宿命,但是在短暂的凝视中,分明看见彼此眼神中盛开的花朵。我担心不能把握如此美好的绽放,更担心自己的卑微能否配得上一枝洁净的清荷。小姑娘在诗中写到:
我在今夜将你想起
是一生无法挽留的际遇
我在今夜将你想起
是一生无法触碰的美丽 簌簌,是一片片火山口的雪,不得不融化在美丽的忧伤里,在古玛尔湖远年的呼唤声中,将山旺族群一一唤醒,蜂类,蛛类,和野雉,鲜活在日光穿过高大乔木的斑驳之中。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8-30 12: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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