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和尚

黄和尚

　　算来黄和尚都已经死去十二年了。黄和尚死那一年大概就30出头吧，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起金银坳下面那个山沟里摔得稀烂的货车，还有黄和尚和那个女人血肉模糊的身体。

　　黄和尚当然不是真和尚，是个货车司机。“黄和尚”是他的外号。“黄和尚”这个外号的得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因为他的真名叫黄尚合。这在喜欢给别人取外号的乡下人来说，几乎不用费什么劲就联想到了“和尚”这个词儿，因此，他的外号几乎是同时随着大名流传开去的，甚至完全取代了大名。也不知道黄和尚是不是受了这个外号的某种暗示，他几乎从小就喜欢剃光头，这样一来，就是不叫和尚也像个和尚了。

　　黄和尚喜欢剃光头，剃得精光的头皮亮得发青，头顶还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看着让人不禁有些害怕。发青的头皮上还有个长长的疤痕，那是小时候在院坝里他爷爷给他剃头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去抢旁边一个娃儿正玩着的一只麻雀时，被剃头刀给割了的。据说当时他血流满面，还是从那个娃儿手里抢下了那只麻雀，只不过他抢到手里时，麻雀已经被他捏破了肚子。他一把抹开脸上的鲜血，就扑过去打那个娃儿，吓得他爷爷丢下剃刀满坝子去拦他。

　　黄和尚从小就表现出了粗暴的性格，他爷爷说黄和尚“是他妈个天棒（性格粗暴蛮横之人）”。黄和尚的母亲开始还要管管他，到了他七八岁时，他母亲耐不活他了，也就不再管他了。他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烂眼女人，成天都泪流满面的样子，只知道闷头干农活。黄和尚的父亲却远近闻名，因为他是69队（县汽车队）的货车司机。我当然不知道那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是怎么当上汽车司机的，但是他偶尔顺路给家里搭一些煤炭回来，把车停在古家岭岗坡下的马路边，将那几麻袋煤炭用脚蹬到车下时，威武得像将军一样。每次看见那暗绿色的解放牌大汽车，我就羡慕甚至敬畏得喘不过气。那时，黄和尚就是最得意的时候，他爬上驾驶室，坐在驾驶座上，把住方向盘使劲地摇。我曾经被允许上过驾驶室，但是黄和尚坚决不允许我摸方向盘，说那是他爸爸的车。院子上有个小孩大概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便挨过去抓住方向盘摇了一把，这下黄和尚可不依了，一把挠过去，那孩子的脸便是五条血路子……那年黄和尚大概都八岁了。

　　我和黄和尚都是在村上的小学读的书。黄和尚的成绩差得要命，反正大多数考试都是“两支筷子穿鸭蛋”。但是打架却几乎是天天要干的事，小学里的孩子未被他欺负过的几乎没有，连那三个老师也无一幸免。破坏学校公物，放学路上干诸如放田水，折高粱秆，用石块砸鸡鸭这样的事情，于他简直就像家常便饭。老师不敢管他，同学不敢反抗他，附近的人不敢干涉他，竟然都是因为他有一个在69队开车的父亲。我一直搞不懂一个开车的怎么在人们的眼里就如此厉害，仿佛是个什么大官一样！黄和尚的初中是在万古小学混过的，他本来该像我一样到升斗坡去读，但是他父亲找了人，他就到街上读书了。我当然只有羡慕的份了。不过，他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德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坏，他那老实巴交的妈对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那时的黄和尚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几乎像他那个司机父亲一样的粗壮了。只是那一张脸，好像皮肤不够用，竟绷出了一股一股的横肉，让人看一眼便心生胆怯。黄和尚这个名字，在万古场那一帮混混儿的口中，都充满了敬畏。初中毕业，黄和尚没有回到我们乡下来，是他那个司机父亲把他接到县城去了，再后来就听说黄和尚已经在69队当司机了。

　　当了司机的黄和尚大概本性并没有什么改变，我还是常常听别人说起他在汽车队和人打架的事。听说有一次他晚上拿菜刀去砍一个同事的汽车轮胎，结果菜刀被突然喷射出来的气体给弹了回来，竟一刀砍在了自己的脸上。那次他回家来我的确看到了他脸上那条骇人的伤疤，那道伤疤把他脸上的横肉给拦中砍断，形成以一些错位的平行线，与头顶上的那道疤痕相得益彰，更加瘆人，让人不寒而栗。我自小就很少和他交往，也就没有去问他缘由，他倒是跑到我家来，大声武气的讲他的“英雄史”，还说，你是个书生，你捏死个蚂蚁都不敢！我默然应之而已。

　　不久，黄和尚的母亲生病死去，他爹在城里又娶了个老婆子，黄和尚不高兴，便离开了69队。据说领了一笔钱，自己去买了一辆货车跑运输了。

　　黄和尚在城里结婚安家，妻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后来又买了一套跃层式的大房子，位置在县城最好的南门桥头。黄和尚跑运输找了大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黄和尚自己也到处宣扬。不过那几年黄和尚似乎突然变了个人，再没有听说过他打架这样的事情了。而且听别人说起，黄和尚在社会上混得还很耿直。不过，再后来，我就慢慢听到关于黄和尚的另一些闲话了。黄和尚在外跑运输，嫖娼被抓，罚了不少的款。有一次他对我得意洋洋的说：十个司机九个坏，还有一个在装怪！他还说，我叫黄和尚，我还是个花和尚。他这样说，我便不再怀疑关于他的那些传说。再后来，听说黄和尚在外面裹了好几个野婆娘，经常带着女人出去跑长途。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老婆要跟他离婚，他又坚决不同意……这样的情形大概持续了好几年吧。那时我都在县城工作了。

　　毕竟是发小的缘故，我和黄和尚虽然并无深交，也还是会偶尔聚一聚。那天黄和尚从昆明跑了一趟长途回来，他在北环路那个口子上停车，看见了我，跟我打招呼，说好久没有回家来，他要回家看一看，并约我晚上喝酒。晚上他又约了几个我不太熟悉的人，我们一起吃饭，他的脸色很不好。然后我们知道他回家和老婆打架了。那晚他拼命的喝酒，喝得那张绷着横肉和伤疤的脸先是血红再是铁青。大家怕他第二天要出车，便劝他别喝了。他说他不出车。大家再劝，他就瘫倒桌子下面去了。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刚坐下就听到了同事说金银坳发生了车祸，死了两个人。我并没有对这件事在意，毕竟发生车祸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马上我就接到了黄和尚妻子的电话，说黄和尚出事了，在金银坳。我脑袋嗡的一声……当我们找了一个车赶到那里时，看到了在金银坳那个狗脚湾的悬崖下，那辆东风牌大货车已经支离破碎，在车头不远的芭茅草丛中，两具尸体，血肉模糊……

　　后来才知道，那个同死的女人就是黄和尚的情妇。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2-3-12 12:2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