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空自己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09 编辑 <br /><br />　　风和阳光灌满院子，爬上窗台，扑到我的身上，没有任何意图。我用力爬上窗台，顾不得沾到身上墙土砖末，小心直起身子，抓住窗棱，上身外倾，右手伸到窗肩边上的洞里摸索。一只麻雀呼地窜出来，刮起一阵疾风，粉末羽毛飘过我的面颊，害我打了几个喷嚏，心里骂这老麻雀该死。洞里传出叽叽的叫声，是几只光腚小麻雀，张开黄嫩的嘴，扯着脖子嘶喊，肉乎乎的身子挣扎躲避。我连窝端，心里笑开花，任老麻雀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叫得天昏地暗。
　　

楼道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爱人下班了，听说我没买巧克力，一通埋怨。今天是所谓的情人节，阳光大好，阳台上的植物们都很享受。旱莲长势不错，叶子圆，薄，绿，已经开了三朵花，先开的一朵枯萎了，另外两朵开得正旺，颜色浓得要淌下来，像两个艳丽的小情人。幸福树经历冬季虫灾之害，茎干周围的大部分枝叶被劈下来，只剩下顶端一个小小的树冠，像一个小孩子刚刚剃了头，好在有新芽叶长出来，泛着新光，给人一点希望。爱人把正在做作业的儿子从房间唤出来，午饭是炖排骨，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炒肉，爱人和儿子吃米饭，我自己下了一碗炝锅面。借着口食之惠，我和儿子谈判，把他回老家的时间敲定，比我和爱人早回去两天。对于儿子的质疑，我给出的理由是，过年了，你爷爷想早点儿见你，享受天伦之乐。
　　

儿子读初三了，个头儿一天天窜高，篮球打得好，学习成绩一般，随着长大，对回老家越来越淡，借口上补习班，不想早回去。在老家面前，虽然他也曾感受到过院子里的风和阳光，但是他没爬过窗台，没掏过雀窝，没吃过烧麻雀，没见过张着黄嘴的光腚小麻雀，没见过老麻雀从窝中窜出来，没见过老麻雀眼见自己孩子被掠夺时的愤怒嘶喊与无奈，也没感受到过粉末羽毛飘过自己的面颊，冲着阳光打几个喷嚏，更不要说担心窝里有蛇时的紧张，害怕，侥幸。那个院子于他来说，陌生多于熟悉，疏远多于亲近。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生在医院，住在楼房，生活在小城，就读于城里的学校，与老家的距离不是区区二十多公里，而是远之又远，像是两个世界。虽然他也曾晃晃荡荡坐公交车回老家，一次次晕车经历令他苦不堪言，有一次自己单独回家因下错站差点惊动公安，还有好多虽然，我不知道那些经历在他心里有什么印象，对他的生命生活会产生什么影响，然而虽然后面永远是但是，这种趋势似乎无可回逆，就像那朵旱莲花的枯萎已然无法绽放。
　　

老家的院子里没有旱莲，没有幸福树，没有橡皮树，没有樱花吊兰，没有绽放过一朵艳丽的花儿。我不知道这种缺失除了因为生活负担过重以外，是否与母亲没有女儿只有儿子有关。我记得姑姑家的院子里有花，是那种能长到一人多高的秫秸花，粗粗的秆子，壮硕的花朵，有白，有红，有粉，在风里晃来晃去，让人感受不到一点娇嫩和精致。或许惟其如此，它才得以理直气壮地站在院子里，与那些邋遢懒散的牛羊鸡鸭一起，与文绉绉的姑父一起，笼罩在强势姑姑的大声大嗓下，成为鲁西北农村生活场景的鲜活一斑。除了秫秸花，好像还有一种指甲花，姑姑家的两个女儿把花捣碎，一个个小指甲上便有了花儿的色彩。姑姑带女儿来走亲戚，那些花儿的色彩在指尖晃动，在院子里闪烁，简单的停留之后，一切如故，父亲的院子里依然没有花朵儿，没有艳丽，没有明显的绽放，有的是榆树的绿，麻雀的灰，土的浑黄，发丝的花白。
　　

好在老家不是封闭的，出门不远便是田野，在那里，夏秋时节，路边，田间，沟渠，哪里哪里都有各色的花儿，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虽然不名贵，不娇嫩，但是花儿该有的诸多元素一点都不缺。它们在院外，与老家的院子一墙之隔，虽然在名分上不属于哪家哪个，但是也正因此，它们的存在和呈现相对于室内那些娇嫩的花儿们，更多了几分野趣与洒脱，随便你看，随便你采，只要你想你愿意。
　　

在接触文字之前，对于老家对于村子，自己并没有过多思想，它们和院子里的风和阳光一样，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扑过来，存在我记忆中，没有任何意图。后来接触文字之后，作为一种素材，或是背景，它们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取出来，给予呈现。在这种提取呈现的过程中，它们很少单独出现，而是与家人村人一起，共同演绎成某些场景，画面，像一部部微电影，借此，我得以回到童年，回到过去，用自己的眼和心去触摸那些人，那些树，那些庄稼和花朵，连同几只光腚小麻雀。在这个过程中间，我曾一次次地欣喜，发现原来自己曾奋力逃离的土地村庄院子乡亲，绝非落后粗鄙狭隘等等几个词语能简单概括，当我在田间漫步，当我在青草地上躺下来，当我闻嗅着乡野的气息，看到一朵不起眼儿的野花儿在身边儿灿烂绽放时，我得以见识蕴藏于每一种卑微之中的神性，它们以形状颜色气味儿，以无言的方式与我建立起一种联系，这种联系超越了物种之别，高低贵贱之分，绝非一堵现实的院墙可以隔开，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既是自己，也是你我。这种时候，我发现，相对于一直在城市中生长生活的人们，自己竟然如此幸运，这种幸运绝非几次回家探亲过年的经历可以取代和弥补，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幸运是无可回逆的，就像那棵幸福树上新发出的叶芽。
　　

如果以植物作比，相对于花朵，我更希望自己是一棵树。我知道这种作比已经被文人们写滥了，可是我无法违逆自己的内心。作为一种生命趋向，我希望这种想法是骨子里本来就有的，来源于父辈，祖先，然后按照遗传法则，它可以顺理成章地传给自己的后代。我希望它已经通过骨血植入儿子的身体，像一颗种子，潜伏下来，等待一种唤醒。终有一天，儿子要读取高中，大学，进入社会，成家立业，当他累了倦了，当他因为某个缘起从城市的建筑丛林来到乡野农村，静静躺下来，呼吸，闻嗅，观察，什么也不想，只是简单地接纳，接纳来自一朵野花的神性唤醒，然后原本的一切轰然倒塌，新的秩序得以重建，朝着内心的方向，这，是极好的。
　　

如果以植物作比，父亲更像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它长得一点儿也不美，身子一点儿也不直，也开不出艳丽的花朵儿，甚至在身上着了虫子之后给人的感觉有些丑陋，可是它从最初一颗普通的种子开始，飘进这个院子，扎下根来，一天天长大，以枝干，以叶蔓，成就一片绿荫，成就一棵树的样子。它看着风和阳光灌进院子，扑到窗台，扑到那个小小的我身上，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调皮捣蛋，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离开村庄，进入城市，扎下根来，以一棵树的样子，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建立一种遥相呼应的联系。
　　

如果以鸟类作比，父亲更像是一只老麻雀，伴随着儿子们的长大成人，他的窝终于被掏空了，他掏空了自己，丰富了蓝天。
　　植物也好，鸟类也罢，各有各的定数，当来则来，合去则去，一如今春这第一场雨。雨从夜里下起，一直延续到白天，窗外滴嗒连声，天地之间满是湿润的气息，将一切由此而起的思绪变得柔软绵长。我遥想着家乡的村庄田野植物和鸟儿们，想像着它们在春雨中的欣喜和安静，有它们在，自己永远不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