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在谢幕

秋天将尽，久阴初晴的阳光是这样的亲热。
顺着阳光直射的方向走，可以看到白色的墙体和房屋模糊的轮廓，也可以看到白色的城市和城市里懒洋洋的树木。槐，梧桐，翠竹，也有情意缠绵的木槿花鲜艳地开着。明黄的槐叶如金色的流星雨一样浪漫地舞着。梧桐的妆容或青或黄，衬着洁白的墙，衬着灰蓝的街，衬着动荡不安的城市。车流仿佛来自远古，又流向远古。
沿着切割太阳光的方向走，大山是新崭崭的样子，红的晕，黄的晕，都出自深秋时节的高山灌木。阳光一照，山林树木仿佛都向前迈了一大步，眉开眼笑的，比春山的笑容还要勾人魂魄还要动人情思。
早行的寒鸦高高飞过。红黄艳丽的山林小道上仿佛有一些人的影子，好像是一些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如果一切正常，今天她们应该好好地活着。那些人像高山灌木一样在秋日的阳光下红了，黄了，成熟的果子终于落了。这样的深秋，叶的事情远胜于花的事情。关于娇嫩的事情，早已不复记得。只隐隐记得，一些人和一些灌木应该嫩绿的时候，比高山更高的天上，有一两片洁白的云朵，仿佛被绵绵的春雨冲洗过，很白，很白，像灯一样在天上亮着。而那时，满山的树木青春流泻，不胜春光之美的人的灵魂拜谒过那个季节里的花开。但是，花事一闪而过，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悄悄哭过。
如今，那些林木，该结果的都硕果累累，那些果子该成熟的都已经黄灿灿的。从城市的大街上走出来，走过联通城乡的漫长的柏油路，再走上硬化了的乡间便道，在田畦俨然、秋禾金黄、林果满目的地方，城市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乡村的气息正当浓厚。
在秋天将尽的日子里，柿子熟了，在灿黄与碧绿之间又红又黄地亮着。参差错落的瓦屋中间崛起了许多的楼房，华丽的高门敞开着。里面的人还那样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可是，有些人已经走了，去了远处，去了远处的城市，不再观赏乡下的景致了，而去观赏白色的城市。白色城市的四周也有大山，现在也应该缤纷起来了，但他们和她们根本看不见。在最适宜过日子的乡下，山林换装原野改色是极平常的事情，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在城里却成了风景，并且是遥远的风景，那些风景从他们最熟悉的生活里分离出去，作为消融城市生活疲劳的临时场所，如想真要仔细看一看，有些必须花钱购买的。都叫做秋色，有些树叶红了，有些树叶黄了，有些日子终于成为记忆了，有些日子连存身记忆的资格也没有，再也没有人能够想得起来。有些人，换了一种活法，像流星一样潇洒地滑落，滑入庸常的生活。还有些人，像果子一样成熟了，又像封面女郎一样在动荡不安的城市里被动荡不安的欲望重重围观，或者散落在城市灰蓝的街道上面。
秋天最后的日子里，幻想着和一些人重逢的日子和重逢的情景。其实，封面女郎一样的人就每天都在身边出出入入，只是很遥远的出出入入，仿佛隔着几十个季节，仿佛隔着几百座大山。叶子的黄和果子的熟并不通联信息，而久阴初晴之后的阳光，正在刷新这些平淡无奇的日子，也在刷新人的面庞。白云终究要远去，青山终究要缤纷起来，有些树叶一定要变成红色，有些叶子一定要变成黄色，有些果子终究要成熟，有些果子终究要掉落，连野蜂都不愿意再讲他们的故事。有些人终究要人老珠黄，有些人终究要长大，终究要成熟、要懂事，也要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矜持，越来越喜欢怀旧，越来越一边看着蓝天白云一边心事重重地整理过去的一大堆日子。越来越喜欢晒太阳，越来越觉得，原来，时时而吹的风，永远都是陌生的。
到哪里去找那些日子、到哪里去找那些人呢？又到哪里去找那一个人呢？难道，岁月非要让所有的快乐和爱都变得陌生才肯罢休吗？
风还吹着，可是，远去的白云今在何处啊，雅致玲珑的上一个秋天今在何处啊！
秋天最后的日子，阳光生离死别一般情真意切地照着。天很蓝，蓝得让人惊异，让人想看清前世，但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见远去的白云的影子。云是有的，但都不是白的，全是被烧过一样灰灰的样子。
秋天正在谢幕，阳光还能回来，让人感动得想哭。有些人依然遥远，遥远得只是在身前身后出出入入，并没有完全走进心里来；也在偶然路遇的时候爽朗地笑，却不如久阴初晴的阳光那么真诚而执着，是程式化的咧嘴，是象征性的微笑，程式化和象征性的简洁形式就像“南无阿弥陀佛”。
秋天开始谢幕了。今天的阳光应该是来为秋天践行的。秋天远走之后，城市将要现出更白的样子，对那样的白色，山林会响应，天地会响应，风会响应，日子会响应，相关与不相关远去的白云和远走的人，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变成白色。

2012-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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