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之心（修改稿）

　　祖母爱惜她那双小脚，就像我们如今爱惜自己的脸蛋一样。那个时代，全中国绝大部分地方流行缠足。每一个生了女儿的人家，都把缠足当作人生的一件大事。把一双天足裹成畸形的三寸金莲，才是女人的大美。大脚的女子是找不到婆家的，一对小脚，是娘家最隆重的嫁妆。那时候的新娘子盖着红盖头，骑着马嫁到婆家来时，所有的人都盯着那一双脚看。脚越小，说明这个新娘越美，娘家有面子，婆家也有面子。
　　祖母有一双精致的小脚，她为此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罪。每当我看到她那双断裂残缺的小脚时，心中总是疼惜万分，诅咒那万恶的旧社会。我愤慨，祖母却笑意盈盈的样子，她仔细地剪、洗、裹，鞋子的花样也做得很精美。仿佛她从那双小脚中受益无穷。
　　祖母对美的追求，远不止这些，对眉毛、发际线也有讲究，她会用青线按自己喜欢的样子，把它们勾勒出形状。头上的簪子或是钗子也别致地卡在发髻上，耳朵上戴着两个小小的耳环。
　　她青衣蓝袖的样子，一直是乡间邻里们传颂的佳话。保持洁净，这是祖母对生活最起码的标准，她说，早起三光（头发、脸、衣的光鲜），迟起三慌。她仔细地帮我洗手剪指甲，告诫我一个人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命、脚、手。
　　祖母的手上戴一些银质的链子，花围腰上的扣子也是银制品。她说，女儿家要环佩叮当才美。不管你是穿着布衣裙衩，还是华服翩翩，一定得佩戴上适合自己的饰品，才能彰显女性的美丽。那种摇曳风情的婉约柔美，只有通过身上的饰物才能传递。
　　身居乡野的祖母，买不起昂贵的饰物，只能佩戴一些廉价的饰品。但她一样是乐呵呵的样子，对着镜子左顾右照，与邻居们一起讨论哪种钗子的式样更漂亮。我工作以后，买了一个玉石的手镯给她，她很高兴，即使大小不太合适，也从来不肯脱下。
　　祖母对于颜色的叫法也很别致，什么阴丹蓝、赤红、茄紫、姜黄、菜绿等。她绣花的线摆放在一本折叠精美的书里，说是书，其实打开一看，是每种颜色的线摆在不同的纸盒子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盒子像一只只千纸鹤一样，灵巧地藏在一本大大的书里。里面装着一个美丽的世界，它们将被祖母织绣成更美丽的世界。妹妹总爱装作帮祖母洗她的花围腰的时间，去河边玩耍一整天才回来，我总爱看祖母飞针走线于一花一叶之间。
　　祖母把她对美的热爱延续到我的身上，我六岁多的时候，祖母要帮我穿耳洞。这事被母亲知道了，不高兴地发了一回牢骚。但这并没有让祖母泄气，她依旧在一个母亲没在家的晴日里，找来两块薄薄的松树柴皮，在我的耳朵上比试着。我怕疼地蜷缩在祖母怀里，她说，不疼，就象被蜜蜂蜇了一下，马上就不疼了。最后她还是不忍心对我下手，让小祖母替她下了手。小祖母用她的绣花针迅速地在我的两只耳朵穿上两根绣花线，并用香酒涂抹上，嘱咐我一天不时拉动一下线，像换牙时晃牙一样。
　　母亲看着我们祖孙俩，哭笑不得的样子，丢下一句，管你们，我们就开心地自己管自己了。祖母剪了两根鸡毛细杆，轻轻地穿过我的耳朵。有时，我忘记了转动它们，祖母就提醒着我，有时她也伸手替我转动一下，有点点轻微的疼痛。但我想着过些天我就能戴上漂亮的耳饰时，这点疼就太微小了。
　　没想到的是我耳朵发炎了，这让祖母有点如临大敌的样子，她一边担心我的耳朵发炎的问题，一边又担心我的耳朵上那两个小孔会长严实了，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有天深夜里，我熟睡了，祖母伸手摸摸我的一只耳朵上的鸡毛杆，一下子就把那根小细杆弄没了，祖母找啊找，总也找不到。她很担心第二天我的耳朵上的小孔就不见了，深夜里她只好赶紧起来去鸡圈里现弄根鸡毛杆来帮我穿上。结果那边才听到鸡叫的声音，这边就听到我大哭的声音。是因为祖母的眼睛在夜晚不大好，怎么也穿不进去那根鸡毛杆，把我弄疼了。从梦中醒来的孩子，因为疼痛而大哭，这是很正常的事。父母为此而不满祖母的行为，认为她是多事，好好的一孩子，穿什么耳朵嘛，长大了爱吃爱穿不学好。
　　祖母把这种委屈咽了，为了她心爱的孙女能更美些。终于，我的耳朵好了，两个小孔也能见光了。高高兴兴地戴了一对坠子，真正地环佩叮当起来。祖母看着我高兴，父母看着我不顺眼，我摇头晃耳地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觉得自己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似的。并假想地要把自己的头发也弄成画中仙女们的发髻，只可惜那时不知道有发胶啊定型之类的东西。怎么折腾也不能让头上的头发直立起来，一副泄气的样子。
　　后来，我知道，祖母所追求的美，与达官显贵们所言的“嬛嬛一袅楚宫腰”一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人性对于美的必然驱使。每个阶层都以不同的方式诠释着美，表达着美。
　　 [ 本帖最后由 叶浅韵 于 2012-12-17 17:1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