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小雪，在路上

2012年11月22日，岁在壬辰十月初九，节令小雪，我在去往陕北的路上。
沿西汉高速北上，穿过巍巍秦岭最后一条长长的隧道后不久，八百里秦川豁然呈现在眼前。这是我今年第二次经过西汉高速。第一次是在夏天，去广西桂林，那时候的秦岭青葱翠绿，可现在却五色杂呈。最可爱的是寒枝上吊着一些红柿子，灯笼一样喜庆。
绕过西安市区后，沿包茂高速继续北上。愈往北，愈见荒凉。铜川一带黄土深厚，山山岭岭少见绿树。黄陵多柏树，多为人工种植，始终没有见到黄帝陵里规模壮观的柏树。倒是有一种生命力特别顽强的白杨树，光溜溜地立在路边，远看似白雾一样苍茫。
车过洛川北，拐进兰青高速往东去，黄昏时分到达此行的第一站宜川。
如果说陕南是秀美的丽人，关中是帅气的哥儿，那陕北的黄土高原应该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壮汉头戴白羊肚手巾，身穿羊皮褂子，腰缠电线，手拿皮鞭，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放羊。寂寞了，吼一曲信天游：“羊肚手巾三道道蓝，我们见个面来容易拉话话难……”
这是老皇历，如今陕北人富了，街上跑着豪车，车里装着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钱。
我在宜川中学的校园里就看见了一辆保时捷SUV，应该能值二百多万吧？在宜川中学看见这样的豪车一点也不奇怪。成为全国课改名校后，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每天都有好几百。对不起，每人收一百元门票，校园成了风景名胜，随便你学习或参观。仅门票收入，一年就有二三百万。每年高考结束后，县政府给学校奖一百万，给校长奖三十万——所以学校不缺钱。但或许保时捷是学生家长的，校长或老师不能那样张扬吧？家长是个煤老板，开了豪车过来看孩子，临走扔下一捆钱：“娃娃，你给我好好把书念！”念不出来也没关系，扛一麻袋钱往大学校长办公室一墩：“娃娃没考上大学，给行个方便。”
虽然是传说，但大约能看出陕北人的行事风格，钱可壮人胆。
可是，陕北的老百姓依然贫困，宜川中学的娃娃们还在水深火热里挣扎。
晚自习前，我们去学校参观。还不到六点半，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学校要求学生“三提前”：早上六点五十到校，中午一点四十到校，晚上六点半开始上晚自习。这太没有人道了。在中国最需要以人为本的地方，他们却干着最不人道的勾当，还美其名曰“自主管理”，实际上是对学生进行精神控制。校园里到处张贴着口号和标语，连走廊里的挑梁也不放过。每个学习小组都制定了非常严苛的自治条例，一但违犯，处罚相当严厉。例如：“疯狂英语资料要举高，声音要大，如做不到，放学后留下，罚举资料半小时。”有的是下蹲五十下，有的是俯卧撑三十个……除了疯狂英语，还有更形式主义的东西——课间操，前胸贴后背像囚犯一样跑操。鞋子掉了不能捡，大冬天光着脚跑，下操后去政教处领。
了解到这些东西后，我对那所中学厌恶起来。这哪里是学校，简直是监狱，是集中营！中国教育的弊端在这里尽显无遗，可悲的是我们还把它当成圣地一样膜拜。
再看他们的学案式教学。全年级统一用一个学案，无须老师个性发挥，技术含量非常低。这是工厂化车间式的教育，产品都是标准件。所谓学案就是统一配发的饲料，老师都是饲养员。窃以为不必这 样，养则养矣，焉能统一？譬如养猪，你用苞谷，我用红薯，他用青饲料，只要达到屠宰标准就可以了——这个屠宰标准就是课程标准。
回顾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路，我很迷茫，但这丝毫不能改变什么，一个人的力量微弱到不能在平静的水面吹出一丝涟漪。身为教师，天天干着反人道的事，我也要求学生“三提前”，恨不能让学生二十四小时全呆在教室里学习，却不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扼杀学生的创造力，还把这当做是敬业。我为自己的职业感到羞耻，教书育人这条路已很难再走下去！
去宾馆的路上，夜色已经很浓了，昏黄的路灯下飘洒着星星点点的雨滴，仔细一看，竟是雪粒，是小雪。小雪这一天真的下雪了，这在陕南几乎是不可能的。宜川县城很小，主要街道就那么几条，连个红绿灯都看不见，但据说有一种精神涌动在他们的血脉里，他们把它叫做“宜川精神”。是吃苦耐劳还是穷则思变？是自主学习还是精确饲养？我不懂了。
陕北人富了，但他们在精神上很憨厚，憨厚得跟黄土高原一样。
在房间里闲聊，和我的一个同事叙齿，知道他是68年的，比我小两岁，但我没告诉他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这一天，我的阳历生日、阴历生日和小雪完全重合在一起，时光仿佛回到46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一天，父亲满怀喜悦地摘了一担刀豆，挑进汉中城里卖了，买回一只猪蹄子煮给我妈吃。没有刀豆，我哪来的奶吃？如今在黄土高原上过着生日，想起家乡的刀豆，想起自己的父亲，可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这一天，丁光训主教在南京逝世，享年98岁。党和国家领导人悉数前去吊唁。

2012年11月28日（18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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