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麻将江湖（三）
2021-12-26叙事散文敬一兵
我的麻将江湖（三）敬一兵不瞒大家说，当时我并没有现在这般聪明绝顶，我走进麻将江湖就是带着一根筋的那种傻乎乎的劲头冲着钱去的。不说一夜暴富，只要一天之内包包里能够揣进一两张五十元的青蛙皮钞票我都会从梦里笑醒的。可是我又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的麻将江湖（三）
敬一兵
不瞒大家说，当时我并没有现在这般聪明绝顶，我走进麻将江湖就是带着一根筋的那种傻乎乎的劲头冲着钱去的。不说一夜暴富，只要一天之内包包里能够揣进一两张五十元的青蛙皮钞票我都会从梦里笑醒的。可是我又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始终人霉手臭，经常输钱。更麻烦的是我不具备先知先觉的能力又不服输，就越干越大，越走越远，好几次都输得精光，连一条裤衩都没有剩下来。最近我读了一个人是如何从职业赌徒华丽转身变成一个职业作家的文章后，突然就觉得这位作家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百年难遇的金石之音了——不赌博的人不明白，赌博，其实也是一种精神追求，只是这种追求比较极端。赌场跟官场、商场一样的，赌博的人初衷也是为了家人能生活得更好，才在牌桌上拼搏奋斗。
我当初也是想多赢点钱给自己的消费方式来点改头换面的变化，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计划不但没有实现，反而还降低了我抽烟的档次，从过去十多元的红塔山档次，自由落体一样垂直降落在了五元钱的黄果树档次上了。对此我不以为然，还常常用人都是要有精神寄托的，所以像我这种无神论者，没有精神寄托就只有打麻将的鬼话来自我安慰来掩盖自己捉襟见肘的尴尬。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一直秉承摸着石头过河的原则在麻将江湖中厮混。这倒不是说我有多么谨慎，而是我一走进麻将江湖的那一天起，我就意识到自己是走进了热带丛林。热带丛林气候杂芜变化频繁，不像北极圈里的气候总是可以整齐划一地切割冰面，冷静对待蓝天和大海。所以，我时常被丛林中空气含有很高蛋白质水果的味道蛊惑着一直向前走。这样一来，回头一看自己在麻将江湖中走过的路，都是一条按部就班缓慢上坡的直线痕迹——刚开始只打属于大爷太婆级别的五角钱一炮的小麻将。一段时间的实践后胆子慢慢大起来了，不过瘾又改成一元一炮的下岗工人级别的麻将。然后又从两元的，五元的过渡到了十元甚至二十元一炮的打工一族级别的麻将。最后头脑发昏身体也像服用了过量的多巴胺发烧，我竟然还不自量力地去打过好几场五十元一炮的小资级别的麻将。
我打五十元一炮的小资麻将时，手和身子都在不断哆嗦，感觉和我坐在一桌的那些人简直不是白领丽人或者蓝颜知己，一个个纯粹就是李逵和鲁智深。所幸，和李逵鲁智深打麻将并非是我在麻将江湖中最黑暗的日子，没有输得精光是一回事，关键是我这个鲁班面前班门弄斧的人，没有受到李逵和鲁智深这等英雄人物的歧视，这让我着实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牌桌是最平等的地方，没有阶级观念，没有种族歧视，没有贫富差别。单位的领导和院坝里的平头百姓，还有父子兄弟夫妻一坐上牌桌都是牌友，都是赌徒。麻将江湖制定的游戏规则在人人面前都是铁面无私的法律，我点炮了我就给钱，你点炮了也乖乖掏钱。这种先输后赢或者先赢后输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江湖生活太刺激，太过瘾了。心里毛焦火辣的人，一进赌场心也就静下来了。这种平等的感觉，是不是很让人舒服呢？
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只要看见小伙子大姑娘与六七十岁的大爷太婆聚在一起闲聊，绝对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也不是小辈子忽然有了觉悟，愿意虔诚聆听老辈子的教育。这年头，谁教育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把麻将当成抢劫武器，看谁把谁包包里的钱掏光。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说白了就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麻将江湖。江湖险恶，草寇迭出，这话一点不过分。我听说过有因为输钱输凶了投井跳楼的人，也看见过在麻将江湖里执迷不悟最后用菜刀砍手指的人。但我经历最多的还是赢钱后得意忘形摇头晃脑即兴改编民间小调的人。
时常和我在构树下打麻将的刀儿匠，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只要他那天赢的钱超过了他早上在菜市场卖掉大半匹猪排骨或者两三个猪肚子的价钱后，你不喊他唱他都要主动为你献上一曲他改编的《小菜打仗》。这段子俗到家，雅到顶，再加上他的烟锅巴嗓子就变得更加诙谐风趣：麻将英雄登龙位，要杀菜鸟一满门。幺鸡二条去报信，禀报九筒老将军。五万拿来做大炮，一万麻牌当火绳。对准七条打一炮，打死条家百万兵。筒子吓得直打滚，万字杀得血淋淋……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正是他改编的《小菜打仗》无意间泄露了他下叫与否和胡什么牌的秘密，最终才让每次都怀揣杀猪刀的他，不由自主就掏出自己的刀恭恭敬敬递到我的手上，结果想杀人的变成了被宰杀的对象。得意忘形。螳螂捕食黄雀在后。这些经验教训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照样也在麻将江湖中存在。
当然，这般等着别人心甘情愿掏包包把钱交给我的好事并不多见。让我习以为常的事情是，明明知道我是专门给各位草莽英雄上菜的主儿，可他们还是要故意一本正经问我赢了钱后有些什么具体的打算。每每面对如此的问题，我总是用一个极其亲切的微笑来代替回答。谁都不知道，我这种气氛很轻松的微笑，其实比所有草莽英雄在麻将鏖战中含而不露的神情还要深刻。当然，谁也不记得也不想记得，我掩埋在这种微笑下面的那些紧张激烈的场面。从形而上的角度来说，这就是如同深邃的历史一样的个人隐私了——总是把不堪的过去推向时间黑暗幽谧的深处，完全遮断别人投来的窥视目光。谁都不愿意充当向导，带领一大帮陌生人去参观自己过去不堪的场景，谁也不愿意重现那些伤人的场景。此般伤怀，调子甚老。恐怕是年纪长了涉世渐深，况复去国有时，登山临水兮，不免满目山河空念远的缘故吧。
自觉走不出光阴笼罩，遂生感悟种种。麻将江湖中的物、事和人，它们如大珠小珠，总得由麻将牌来引线穿针和排列组合。那些在麻将江湖的时光中错失了的风景，似花坠水，再加之人心流变，纵回头情已所非，待老来朝花夕拾，教人不自胜的总非花期有时这回事，而是哀叹错失本身了。
大概缘于我满目苍夷的心境吧，我在选择打麻将的场所时，特别喜欢打麻将的环境是一个光线充沛的地方。亮晃晃的光线落在麻将上面，麻将不仅显得特别旖旎、剔透、丰饶和饱满，而且还会像成熟的植物果实那样，给我带来永无疲倦地生长的振奋感觉。幻觉般的景象，总是让我很难想象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麻将是怎样一个土里土气的模样。麻将历史就是麻将江湖的历史，因为过于悠远我已经无力考证了。更何况，只要我身在麻将江湖中，就不会知觉到江湖的变迁，只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到，麻将江湖在无数草莽英雄的碌碌穿行中，由于与赌博为伍，抑或还由于江湖中人大多身份卑微低贱，所以麻将始终无法正襟危坐在国粹精华的这把交椅上。
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位刀儿匠外，隔三岔五会和我坐在一起打麻将的这位驼背补鞋匠，就活生生地用他现实版的身体状况和身份，再次演绎出了麻将始终无法正襟危坐在国粹精华的这把交椅上的事实。
驼背补鞋匠说话妙语连珠，生动风趣的叙述常常让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他身边停下脚步，但他不是演说家。没有事的时候他喜欢在本本上写腻歪歪的打油诗，但他不是富有想象力的诗人。甚至，就连胡须喉结这些男人的标志，也没有让他真正成为一个男人。不要说有姿色的女人看不上他，就是那些相貌平平身材臃肿或者骨瘦如柴的女人也看不起他。他是一个驼背。命运强加给他的先天畸形，让他从母亲的子宫里一出来就注定了永远都不能挺直脊梁做人，只能卑微地接受别人居高临下的眼光。然而，他的心胸却十分开阔大无边际。记得中国哲学大师王阳明说过吾心即宇宙，和他打过几次麻将后我就在想，麻将应该就是他的宇宙。如果不是这样，我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别人胡牌后翘起二郎腿坐山观虎斗时，他仍旧悠然自得地编织着自己的预谋给还没有胡牌的人下套，或者他已经下叫了，却还在不断放出假话麻痹别人的时候，不慌不忙地边摸牌边用拇指和中指反复审牌。
看得出来，他把麻将桌当成了表演的舞台，把麻将当成了道具，把打麻将的人当成了他的观众。他如痴如醉地流连在麻将江湖中，自然有他的道理所在。既然在生活中别人瞧不起他这个驼背加补鞋匠的外壳，他肯定就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表演机会，让那些瞧不起他的杂种们，把眼屎擦干净了好好看看他这个壳子里面，不是装着稻草败絮之类的杂物，而是装着他对生存的理解，对危险的敏感，还有对美学鉴赏的智慧和精华。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念头，把麻将当成了他手里举起的鞭子，把包括我在内的草莽英雄当成了痛下杀手的对象，把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席卷我们包包里的钞票，当成了他用鞭子给我们的一次次凶狠的教训。
地狱留给生者的是腐朽的木头和灰烬，留给逝者的是继续在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燃烧的鬼火。然而，麻将江湖，却成了驼背补鞋匠留给我的地狱。
放开我的手/请你还给我自由/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有我天空/我走我的路/别想我回头……我陡然意识到，顾莉雅演唱的《自由》，像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这让我忽然对顾莉雅刮目相看了，也对驼背补鞋匠刮目相看了。麻将江湖是驼背补鞋匠行走的路。他的背后，是我们这些阵亡在牌桌上的残骸碎片摞着残骸碎片的尸骨。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去的我们，把已经撞得粉碎的世界粘到一起，可是驼背补鞋匠还是残酷地一挥手，就喝退了天使。麻将江湖里，能够让一个畸形人突然大显身手形象从此伟岸起来，确实令我错愕和感叹。
麻将江湖是一个在时间上、空间上、物质上高度压缩了的真实版的生活世界，驼背补鞋匠又是这个麻将江湖的一个现实版的压缩过程。
我曾经无休止地问过驼背补鞋匠，你打麻将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想到他回答我问题的开场白来得很陡也很直白：你晓不晓得啥子喊开心生活？还不待我回答，他就继续说开心生活就是吃点麻辣烫，喝点斤斗酒，打点小麻将，炒点渣渣股，看点歪录像。我听到这里半天没有接上一口气，刚想腹诽他一句我靠，他却更来劲了，说这叫品味，你懂不懂？他边说边微笑，还笑得有几分得意和刻薄，全然不知别人背后都把他贬得狗屎不如了。只有坐在麻将桌边，时间才过得快，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和手上摸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既让人精力集中又可以忘却很多想入非非的念头。更重要的是，他抬起夹了纸烟的手做了一个明显的弧线运动后说，打麻将可以躲避街上的喧嚣和生活的烦恼。
他给我说的这些话，在我离开麻将江湖后，句句都成了掷地有声的话。置身在麻将江湖的外围看江湖，情形最真切，驼背补鞋匠的话也最真切。这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
敬一兵
敬一兵
不瞒大家说，当时我并没有现在这般聪明绝顶，我走进麻将江湖就是带着一根筋的那种傻乎乎的劲头冲着钱去的。不说一夜暴富，只要一天之内包包里能够揣进一两张五十元的青蛙皮钞票我都会从梦里笑醒的。可是我又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始终人霉手臭，经常输钱。更麻烦的是我不具备先知先觉的能力又不服输，就越干越大，越走越远，好几次都输得精光，连一条裤衩都没有剩下来。最近我读了一个人是如何从职业赌徒华丽转身变成一个职业作家的文章后，突然就觉得这位作家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百年难遇的金石之音了——不赌博的人不明白，赌博，其实也是一种精神追求，只是这种追求比较极端。赌场跟官场、商场一样的，赌博的人初衷也是为了家人能生活得更好，才在牌桌上拼搏奋斗。
我当初也是想多赢点钱给自己的消费方式来点改头换面的变化，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计划不但没有实现，反而还降低了我抽烟的档次，从过去十多元的红塔山档次，自由落体一样垂直降落在了五元钱的黄果树档次上了。对此我不以为然，还常常用人都是要有精神寄托的，所以像我这种无神论者，没有精神寄托就只有打麻将的鬼话来自我安慰来掩盖自己捉襟见肘的尴尬。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一直秉承摸着石头过河的原则在麻将江湖中厮混。这倒不是说我有多么谨慎，而是我一走进麻将江湖的那一天起，我就意识到自己是走进了热带丛林。热带丛林气候杂芜变化频繁，不像北极圈里的气候总是可以整齐划一地切割冰面，冷静对待蓝天和大海。所以，我时常被丛林中空气含有很高蛋白质水果的味道蛊惑着一直向前走。这样一来，回头一看自己在麻将江湖中走过的路，都是一条按部就班缓慢上坡的直线痕迹——刚开始只打属于大爷太婆级别的五角钱一炮的小麻将。一段时间的实践后胆子慢慢大起来了，不过瘾又改成一元一炮的下岗工人级别的麻将。然后又从两元的，五元的过渡到了十元甚至二十元一炮的打工一族级别的麻将。最后头脑发昏身体也像服用了过量的多巴胺发烧，我竟然还不自量力地去打过好几场五十元一炮的小资级别的麻将。
我打五十元一炮的小资麻将时，手和身子都在不断哆嗦，感觉和我坐在一桌的那些人简直不是白领丽人或者蓝颜知己，一个个纯粹就是李逵和鲁智深。所幸，和李逵鲁智深打麻将并非是我在麻将江湖中最黑暗的日子，没有输得精光是一回事，关键是我这个鲁班面前班门弄斧的人，没有受到李逵和鲁智深这等英雄人物的歧视，这让我着实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牌桌是最平等的地方，没有阶级观念，没有种族歧视，没有贫富差别。单位的领导和院坝里的平头百姓，还有父子兄弟夫妻一坐上牌桌都是牌友，都是赌徒。麻将江湖制定的游戏规则在人人面前都是铁面无私的法律，我点炮了我就给钱，你点炮了也乖乖掏钱。这种先输后赢或者先赢后输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江湖生活太刺激，太过瘾了。心里毛焦火辣的人，一进赌场心也就静下来了。这种平等的感觉，是不是很让人舒服呢？
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里，只要看见小伙子大姑娘与六七十岁的大爷太婆聚在一起闲聊，绝对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也不是小辈子忽然有了觉悟，愿意虔诚聆听老辈子的教育。这年头，谁教育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把麻将当成抢劫武器，看谁把谁包包里的钱掏光。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说白了就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麻将江湖。江湖险恶，草寇迭出，这话一点不过分。我听说过有因为输钱输凶了投井跳楼的人，也看见过在麻将江湖里执迷不悟最后用菜刀砍手指的人。但我经历最多的还是赢钱后得意忘形摇头晃脑即兴改编民间小调的人。
时常和我在构树下打麻将的刀儿匠，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只要他那天赢的钱超过了他早上在菜市场卖掉大半匹猪排骨或者两三个猪肚子的价钱后，你不喊他唱他都要主动为你献上一曲他改编的《小菜打仗》。这段子俗到家，雅到顶，再加上他的烟锅巴嗓子就变得更加诙谐风趣：麻将英雄登龙位，要杀菜鸟一满门。幺鸡二条去报信，禀报九筒老将军。五万拿来做大炮，一万麻牌当火绳。对准七条打一炮，打死条家百万兵。筒子吓得直打滚，万字杀得血淋淋……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正是他改编的《小菜打仗》无意间泄露了他下叫与否和胡什么牌的秘密，最终才让每次都怀揣杀猪刀的他，不由自主就掏出自己的刀恭恭敬敬递到我的手上，结果想杀人的变成了被宰杀的对象。得意忘形。螳螂捕食黄雀在后。这些经验教训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照样也在麻将江湖中存在。
当然，这般等着别人心甘情愿掏包包把钱交给我的好事并不多见。让我习以为常的事情是，明明知道我是专门给各位草莽英雄上菜的主儿，可他们还是要故意一本正经问我赢了钱后有些什么具体的打算。每每面对如此的问题，我总是用一个极其亲切的微笑来代替回答。谁都不知道，我这种气氛很轻松的微笑，其实比所有草莽英雄在麻将鏖战中含而不露的神情还要深刻。当然，谁也不记得也不想记得，我掩埋在这种微笑下面的那些紧张激烈的场面。从形而上的角度来说，这就是如同深邃的历史一样的个人隐私了——总是把不堪的过去推向时间黑暗幽谧的深处，完全遮断别人投来的窥视目光。谁都不愿意充当向导，带领一大帮陌生人去参观自己过去不堪的场景，谁也不愿意重现那些伤人的场景。此般伤怀，调子甚老。恐怕是年纪长了涉世渐深，况复去国有时，登山临水兮，不免满目山河空念远的缘故吧。
自觉走不出光阴笼罩，遂生感悟种种。麻将江湖中的物、事和人，它们如大珠小珠，总得由麻将牌来引线穿针和排列组合。那些在麻将江湖的时光中错失了的风景，似花坠水，再加之人心流变，纵回头情已所非，待老来朝花夕拾，教人不自胜的总非花期有时这回事，而是哀叹错失本身了。
大概缘于我满目苍夷的心境吧，我在选择打麻将的场所时，特别喜欢打麻将的环境是一个光线充沛的地方。亮晃晃的光线落在麻将上面，麻将不仅显得特别旖旎、剔透、丰饶和饱满，而且还会像成熟的植物果实那样，给我带来永无疲倦地生长的振奋感觉。幻觉般的景象，总是让我很难想象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麻将是怎样一个土里土气的模样。麻将历史就是麻将江湖的历史，因为过于悠远我已经无力考证了。更何况，只要我身在麻将江湖中，就不会知觉到江湖的变迁，只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到，麻将江湖在无数草莽英雄的碌碌穿行中，由于与赌博为伍，抑或还由于江湖中人大多身份卑微低贱，所以麻将始终无法正襟危坐在国粹精华的这把交椅上。
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位刀儿匠外，隔三岔五会和我坐在一起打麻将的这位驼背补鞋匠，就活生生地用他现实版的身体状况和身份，再次演绎出了麻将始终无法正襟危坐在国粹精华的这把交椅上的事实。
驼背补鞋匠说话妙语连珠，生动风趣的叙述常常让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他身边停下脚步，但他不是演说家。没有事的时候他喜欢在本本上写腻歪歪的打油诗，但他不是富有想象力的诗人。甚至，就连胡须喉结这些男人的标志，也没有让他真正成为一个男人。不要说有姿色的女人看不上他，就是那些相貌平平身材臃肿或者骨瘦如柴的女人也看不起他。他是一个驼背。命运强加给他的先天畸形，让他从母亲的子宫里一出来就注定了永远都不能挺直脊梁做人，只能卑微地接受别人居高临下的眼光。然而，他的心胸却十分开阔大无边际。记得中国哲学大师王阳明说过吾心即宇宙，和他打过几次麻将后我就在想，麻将应该就是他的宇宙。如果不是这样，我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别人胡牌后翘起二郎腿坐山观虎斗时，他仍旧悠然自得地编织着自己的预谋给还没有胡牌的人下套，或者他已经下叫了，却还在不断放出假话麻痹别人的时候，不慌不忙地边摸牌边用拇指和中指反复审牌。
看得出来，他把麻将桌当成了表演的舞台，把麻将当成了道具，把打麻将的人当成了他的观众。他如痴如醉地流连在麻将江湖中，自然有他的道理所在。既然在生活中别人瞧不起他这个驼背加补鞋匠的外壳，他肯定就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表演机会，让那些瞧不起他的杂种们，把眼屎擦干净了好好看看他这个壳子里面，不是装着稻草败絮之类的杂物，而是装着他对生存的理解，对危险的敏感，还有对美学鉴赏的智慧和精华。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念头，把麻将当成了他手里举起的鞭子，把包括我在内的草莽英雄当成了痛下杀手的对象，把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席卷我们包包里的钞票，当成了他用鞭子给我们的一次次凶狠的教训。
地狱留给生者的是腐朽的木头和灰烬，留给逝者的是继续在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燃烧的鬼火。然而，麻将江湖，却成了驼背补鞋匠留给我的地狱。
放开我的手/请你还给我自由/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有我天空/我走我的路/别想我回头……我陡然意识到，顾莉雅演唱的《自由》，像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这让我忽然对顾莉雅刮目相看了，也对驼背补鞋匠刮目相看了。麻将江湖是驼背补鞋匠行走的路。他的背后，是我们这些阵亡在牌桌上的残骸碎片摞着残骸碎片的尸骨。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去的我们，把已经撞得粉碎的世界粘到一起，可是驼背补鞋匠还是残酷地一挥手，就喝退了天使。麻将江湖里，能够让一个畸形人突然大显身手形象从此伟岸起来，确实令我错愕和感叹。
麻将江湖是一个在时间上、空间上、物质上高度压缩了的真实版的生活世界，驼背补鞋匠又是这个麻将江湖的一个现实版的压缩过程。
我曾经无休止地问过驼背补鞋匠，你打麻将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想到他回答我问题的开场白来得很陡也很直白：你晓不晓得啥子喊开心生活？还不待我回答，他就继续说开心生活就是吃点麻辣烫，喝点斤斗酒，打点小麻将，炒点渣渣股，看点歪录像。我听到这里半天没有接上一口气，刚想腹诽他一句我靠，他却更来劲了，说这叫品味，你懂不懂？他边说边微笑，还笑得有几分得意和刻薄，全然不知别人背后都把他贬得狗屎不如了。只有坐在麻将桌边，时间才过得快，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和手上摸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既让人精力集中又可以忘却很多想入非非的念头。更重要的是，他抬起夹了纸烟的手做了一个明显的弧线运动后说，打麻将可以躲避街上的喧嚣和生活的烦恼。
他给我说的这些话，在我离开麻将江湖后，句句都成了掷地有声的话。置身在麻将江湖的外围看江湖，情形最真切，驼背补鞋匠的话也最真切。这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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