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生而为人
“人生是疾病，世界是医院，而死是我们的医生。”读到这句话时，我正呆在医院里，面对疼痛。

　　十几年前，同样是在这家医院，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后，医生从我身体里抽出了一个崭新的生命。新生命用哇哇的啼哭喧泄着生而为人的最初欲望，这欲望只有冷暖饥渴之感，尚无喜怒哀乐之情，单纯且容易满足。

　　而今夜，在声声撕心裂肺的呻吟中，上帝把一个还不算苍老的生命从我眼前带走，尽管医生给她注射了“杜冷丁”，却依然没有阻止那癌症袭击时的剧痛，没有留住她的生命。那一刻，我深切的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与虚空。儿女们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的垂死挣扎，却没有任何办法。原来，在病魔与死神面前，所谓的孝心与金钱竟不起任何作用。

　　作为她儿子的邻剧，之前我并没有见过老太太，或者说她与儿子的来往并不密切。我只是听说，这老太太是后来带着儿子改嫁到此地的。至于改嫁前她有着怎样的人生悲欢，我不得而知。在同母异父的孩子们伤心欲绝的哭声里，我猜度着这个女人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是否能够内心安宁。

　　人，有时仿佛力大无边，主宰着这个世界，用填不满的欲望制造种种不可能，有时又是这么的不堪一击，几个月前还鲜活着的生命，此时，却与她身上的痛一起灰飞烟灭。当老太太被抬出病房送往太平间时，我胆怯的转身，进了另一间病房。这个病房的床上躺着我的公公，床前，我家先生和小姑子等亲属站了一圈。公公和那刚去世的老太太一个住内科病房的最里一间，一个住外科病房的最外一间，老太太房间里痛苦的挣扎呻吟声，都无一遗漏传递到了这屋。尽管大家心里都清楚，公公只是硬伤，再严重也不至于送命，但是，此时他们好像被那边的死亡气息吓得不肯离开病床半步，甚至不敢眨眨眼睛，生怕一转眼珠的功夫，老人就会被另一个世界的魔，给抢走。床上的公公则微笑着对儿女们说，“老太太这罪总算是受到头了，再也不疼了。从生到死，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其实，死并不可怕，最怕的是再转世为人。

　　老人的话让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这是饱经沧桑后最真实的声音，这是丈量了生与死之后的豁达与坦然。也许我是懂得并能理解的，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也对再转世为人充满了恐惧。曾对爱我的人说，“对不起，我们没有来生。我会向上帝请求，来世别让我再做人，尤其是不做任何男人的女人。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让我做你门前的一棵小树吧！”至于来世不想生而为人的公公，到底想托生成什么，大家不敢问，只是沉默以对。而那位当初出生在这家医院的小人儿却似懂非懂，他说，“爷爷，你干吗不想托生成人啊？做人多好，可以统领一切，八面威风。比如你今天想吃鱼了，我们逮着一个就杀之，可你要托生成鱼或其他动物，那不就得眼睁睁任人宰割了吗？”对我儿子的话，大家同样无言以对。因为，你并不能否认他说得有道理。这个转眼长成了高中生的小人儿，也曾困惑地和我探讨过庄子的“一受其形成，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知能止，不亦悲乎。”，当时，我心理盘旋着一段话：现代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对人的“存在之思”与庄子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洞察和揭示，其实是有着相通之处的。莫知能止，不亦悲乎！而太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仿佛是生活的狗，或者说是生活逼迫着他们如狗一样向前爬，没有钱没有权的时候，社会是不会可怜这些人的。太多时候，面对困境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然而，我却不能把这些颓废的话说出口。面对儿子的犀利，我也只能以沉默对抗炎凉。言不由衷的告诉他，“人，一旦成其为人，就不得不落入与物对待，相刃相靡且莫知能止的状况中，面对各种忧患和苦痛而备受折磨，这当是人之常情。”

　　从医院往家走的路上，儿子瞅着我忧郁的脸，试探性地问。“妈妈，你心情不太好吧？我爷爷这次住医院花了不少钱。”我的心咯噔地疼了一下，忙回首审视自己的言行，是否在哪些地方流露出了灰色的东西，让敏感的孩子生此一问。可是，自问在对待老人的问题上我做得并不算差，我内心很坦然，也很从容。只是我没有办法，也不能告诉他，我不开心并非为了钱。其实，一直以来，纠结在我内心深处的痛，并非钱与物，而是我所理解的人生的虚幻性。说白了人与命运的抗争，人为美好生活所作的种种努力，到头来终难逃一场空。我只能尽量轻描淡写的对他说，“不是的，孩子，你误解妈妈了。我不心疼钱，只心疼你爷爷躺在哪里受罪。”儿子过于成熟的说，“这没办法，再孝顺，这个罪是没人能替他受的。比起邻居小敏的奶奶，爷爷算是幸运的了，只是摔坏了腿，属于意外灾难，给他替换个人工合成的股骨头，康复后照样可以走路。再说，爷爷还有那么多的儿女心疼着、照顾着，可以说是有困难大家共同分担，我们这代独生子女，以后要遇着这样的事儿可就惨喽！”

　　“放你的心吧，社会在发展，等到你们那时候，社会保障和医疗体系会逐渐完善，你可以请护工照顾病人，看病也不会再如此的难。用不着小小年纪的你，在这里多愁善感。”面对我的劝慰，儿子不屑地说，“老妈，请不要安慰我，我知道想像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社会再怎么发展，挣不着钱照样请不来护工，看不起病。体制不完善，照样堵不住随处可见的医疗黑洞。”这次，我真的无言以对。只能轻叹一声说：“孩子，你还小，不用先天下之忧而忧，人活得太清醒了会很痛。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时光在后退，时代却向前走，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本帖最后由 杜永生 于 2010-6-21 17:4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