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村庄及馓饭

立冬、村庄及馓饭

立冬，大地裸露心事，寒冷降落，太阳远去。据说，是日，王会外出祭祀，登台临风，禳求天下吉祥。这是很远的事，王朝背影，只存与纸上。这节气，依旧延续，像先祖的血，仍流淌在我体内。
万木萧瑟，卸去一身繁华。想起乡下，山川一片惨淡，原野灰暗，像缺衣少穿的孩子，大风起，处处捉襟见肘。落叶归根，蒿草枯萎，麦苗捂紧冻青的脸，有细细的哭声，多可怜。洋芋、玉米、白菜，都已回家，上架下窖，各有其所。只有那些枯干的葵花杆，像瘦老头，站满坡地，风吹，有骨头干裂的声音。
野鸡、灰兔，一秋时间，吃饱喝足，寒冬立头，已体态丰腴，羽毛柔滑。躺在干草窝中，回味初夏时节，那突如其来的爱情，曾冲昏它们的大脑，那豌豆地里的月下浪漫，曾染绿它们的小心脏。如今，子女长成，另立炉灶。山野鸡、老灰兔，安静的只剩下回忆，回忆里只剩下一片毛茸茸的阳光，它们拥有两粒红眼睛。
在乡下，已是万粒归仓，眼前，便心无所挂，那些繁杂的、气闷的、无所适从的，事情，还太遥远，也急不到何处去，暂搁一边。
热炕，馓饭，闲谝，整个冬天的光阴，在唾沫星中，渐渐破灭。母亲已很少做鞋，子女在外，布鞋太土，不穿，她和父亲，一年也就穿四五双。大多时光，她扫扫院子（其实院落中最后一片秋叶，也早被她扫掉了），抹抹桌子，给后院的鸡，喂食，和它们说话。剪样、拉底、缝帮，这些做鞋的细密活，留给大雪封山的日子，坐在窗前，穿针引线，热炕烙疼了脚踝。父亲呢，背回了最后一捆玉米杆，不再下地，闲来无事，蹲在牛圈门口，用钳、锉、剪刀，收拾农具，自说自话，牛在圈里闲听，暗自偷笑，草料充足，它一冬够吃了。
古时，立冬乃重要节气，有食倭瓜、饺子的风俗，民间亦食馄饨，意咬破混沌天地，迎来新生。如今，已无先古遗风，食俗方面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但，立冬一到，便开始到吃馓饭的时候，一家人，盘腿坐炕，围着梨木桌，一筷馓饭，入口进肚，顿觉热气穿肠而过，浑身温暖，再就一口酸菜，真是说不尽的滋味。馓饭，我们那里又叫“烧心饭”，意馓饭太烫，得有吃法，一筷夹起，得放在嘴边吹吹，同时左手端碗，得不停传动，方可进嘴下肚，否则馓饭会如火炭，只坠入肚，如火烧心。
母亲是馓饭的好手，家穷，做不了鱼鸭海鲜，但一锅馓饭馓的是绵稠柔顺，热气腾腾，尤其是新玉米面，那锅金黄、淳朴、温暖，不可言喻。一缸好酸菜，也是母亲的杰作，常有邻居端着瓷盆，来我家要，他们都说，就你们家的香。做酸菜，白菜不好，易烂，芹菜太脆，不入味，苦苣好，但吃不到冬天，那就甘蓝，我们那叫蕃白菜，最好，不绵不老，脆。一汪菜油、几薄蒜片，进锅一炒，那个味道，清香宜人。小时候，常吃馓饭，便觉腻烦，离家在外，如今，一入冬，便不由自主想起馓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