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从县城到老家，不过二十里的路，骑摩托车十几分钟的时间，但我自春节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父母已不在，留给我的，是一座破败的院落，还有几间不能遮风挡雨的土屋。这是我不想回去的理由，可也成为我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昨夜一场雨，洗尽夏日的燥热，不得不回去一次了，去看看那几间土屋。骑上摩托，出了门，才知道今日的太阳依旧似火，买了一打啤酒带回，渴时权当饮料。
　　走进家门，院子里早已杂草丛生，一片片，一簇簇，绿色葱笼，充满生机，却感觉不到一点点温馨的气息，院里那几棵父亲栽种的树，已经很粗，我怀疑在树下这草竟然也会这么密，愣着看了半天，才放好摩托，把啤酒搬进屋里。
　　屋里带着浓浓的潮湿的味道，父母用过的一张方桌和两把圈椅仍在，但早已尘土覆盖，破烂不堪，上面印有昨夜漏雨的痕迹，斑斑点点，很像一双双眼睛，直视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收拾了一下，好歹屋里能下脚了，可鼻子呛得难受，便带着一身土出来透气。所幸父母留下的铁锹与锄头还在，院子也应该打扫一下了。
　　正锄着草，哥哥不知何时来了，看我忙，他招呼一声：“回来了？”然后拿起铁锹和我一块儿干起来，我嗯了一声，继续锄，不一会儿，草锄净，可俩人的身上，却是一身汗，我拍拍身上，跺跺脚，走进屋里，拿出啤酒，打开两瓶，给哥哥一瓶，我自饮一瓶，俩人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
　　我与哥哥的感情很深，记得父母不在后，家里便是哥哥操劳，以至于他过早的有了白发。我考上学工作之后，时时挂念着哥哥的日子是否有所转机，但我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与哥哥话也很少，扔下几百元钱，让哥哥贴补家用，哥哥必定要为我准备一瓶酒，炒一盘鸡蛋，哥俩喝完，他睡觉，我走人。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原本一母同胞的兄弟更多的是沉默，亦如今日，我锄草，他也锄；我喝酒，他也喝……我递过一只烟，为哥哥点着，我也抽一支，院里就升起两团烟雾……
　　二婶家的三哥过来了，他看见院里一堆草，说推走喂牛。我扔给他一支烟，说不忙呢，拉拉话，好长时间没见了。三哥抽着烟，我去屋里又拿了三瓶酒，一人一瓶，一边喝着，一边闲说话。
　　从家里的孩子说到地里的庄稼，不知怎么的，就绕到了院里的树。
　　我说：“想不到这几棵树长这么大了……”
　　哥哥说：“嗯，爹都十几年了呢……”
　　三哥插话：“大伯很喜欢栽树，看种了那么多，院里，房后，地头，还有坟上那棵……”
　　三哥突然停住，有些歉然地呵呵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父母的坟前那一棵树，便说：“不知怎么爹会在坟地里栽一棵槐树……”
　　哥哥说：“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爹给人垫宅子，推土时拣了几棵槐树苗，就种上了。咱家房后的那棵也是，地头上那几棵也是，坟地里那棵，是没地方栽了，爹就摞那里，没想到也长这么大了……”
　　我记得母亲过世后，父亲经常去地里看树。爹就是那一年因为过度劳累而瘫痪，后来经过锻炼才可以慢慢行走，每每到了地里，便不知回家，我要想着把他叫回来，每次叫时，我总见爹在坟地里的那棵槐树下坐着，拔树周围的草，还有母亲坟上的草，槐花开时，父亲会把一地的槐花扫净，就堆在母亲的坟边，而树上的槐花，父亲一枝都不摘。那种槐花的香味儿，让我感觉到一种甜蜜，一种清新，有时还会让我迷离，以至于眼睛睁不开……
　　父亲临终时，对我哥俩说：“我这辈子，也没给你们撇下什么，那几棵树，等成了材，你们就分了，坟边的那棵就留着吧。地里干活的人累了，大热天的也好乘个凉，再有，你娘喜欢槐花饼子……”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房后面的那棵槐树下，倒成了街坊四邻的好去处，夏季的夜晚，树下大人孩子的欢笑让本就贫穷的村子里添了不少热闹，那棵树，仿佛就是座舞台，供人们在上面咀嚼生活的本真……
　　哥哥说：“坟上那棵树，很粗了，可以解板子打家具了……”我一愣，母亲先过世，父亲曾经嘱咐过那棵树别动，说就当是爹和娘作伴儿。哥哥当时在场，应该知道，怎么会盘算起那棵树？
　　我沉吟了良久，知道哥哥的日子不好过，但也不想伤他，便说：“你想要就刨地头上的吧，还有房子后面的，这院里的也行……”
　　哥哥说：“嗯，我也用不了那么多，刨多少我记下，算了钱给你……”
　　我惊谔了，我不知道哥哥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一向对家里的东西是不放在心上的，我成家后，所有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置办，父母留下的的东西都给了哥哥，但此时，哥哥却……
　　见我低下头，三哥咳了一声：“兄弟，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可哥说的在理，亲兄弟，明算账，再说还有家里人呢，别不好交待，过日子都不容易……”
　　我哽咽了一下：“哥，我不要，我真不要，什么时候，咱也是亲兄弟。那些树，是咱爹栽的，那就是爹的树，留给了咱，谁有用就用，我不缺这点钱。不过，你留一棵吧，就坟上那棵……”我带着乞求。
　　哥哥有些诧异，看了我一眼，说：“我用不了那么多，地头上的我刨两棵就够了，房子后面这棵，都在这里玩，也留着吧，刨了树后，我会再栽上……”
　　我点点头，悬着的心放下来，庆幸坟旁那一棵树得以保留，那是父母的伴儿。
　　三哥把草推完后，我邀他到哥哥家一块吃饭，三哥说你们哥俩拉拉吧，我就不掺合了。我也没再让，和哥哥一并回了家。
　　依着惯例，哥哥买了一瓶酒，然后让嫂子炒了俩菜，除了鸡蛋外，又添了一盘丝瓜炒鸡蛋。我和哥哥喝着，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儿。哥哥看我吃完饭，说：“没事儿常回来看看，看看那房子，看看那树，那是爹栽的……”说完，哥哥去睡觉了，我坐在屋子里，默默无语。
　　嫂子说：“是啊，兄弟，你哥也是好意，知道你工作忙，可这里毕竟是家，闲时常回来看看，也不显得生分，怎么着这里也是咱的家……”又劝我也睡一会儿，然后又骂哥俩怎么会喝这么多酒，都老大不小的了，不让人省心，我没说话，只是笑笑，坚持回家。嫂子没留住，送我出门。
　　骑上摩托，我刻意到了父母的坟前，看到地头的那几棵树果然很粗，树叶茂盛，坟旁边的那一棵，也是郁郁葱葱，风吹来，树叶颤动，一线阳光透过树叶照到坟前，形成了一小片斑斑驳驳的阴凉，而那阴凉处，地很硬，显然是有人做活累了在此处歇息的缘故，如果真是这样，父母也并不孤独呢。我靠在树旁，默默地抽烟，然后抬头看从树叶里透过来的阳光……
　　烟雾里，我仿佛又看到父亲坐在树下的阴凉处，拔草，扫花，一树的槐花香扑鼻而来。今年，我错过了清明，错过了槐花盛开，明年，应该早些来，赶在槐花满树的时候，来看看父亲的树，然后再蒸一锅槐花饼子给父母……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1-8-11 10: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