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逝的妗子

刘满园

在我记忆当中，村里最先故去的人，是我的妗子。妗子就是舅母，也就是我舅舅的妻子。据母亲说，我有两个舅舅，大舅和二舅，大舅成家生子了，二舅还没有成家，就都在五九年闹灾荒时饿死了，同时饿死的，还有我的外爷外婆。这样，幸存下来的妗子带着大表哥，守过一段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我母亲本来是嫁出去的女儿，嫁到邻村刘家沟的，看到娘家遭此劫难，妗子孤儿寡母生活困难，才决计动员父亲，带着大哥二哥返回娘家的。母亲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样的旧观念还是很深入人心，要想回来，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多亏那年月是大集体，没有土地这些事情的纠葛，也多亏当时当大队书记的李顺山，跟我母亲都是三房本家的后人，才帮母亲张罗好了。

可是托儿带母回到娘家，日子也不好过。妗子的娘家人就在我们村里，姓宋，也是李山村里唯一的外姓人家，只有老大老二两户人，老大也当过村干部，很有心计。对于我们一家的回来，妗子当时也没有多想，当母亲真正过来以后，才在他们娘家人的挑唆下，开始慢慢刁难起来。 这正是六十年代初期，慢慢地国家调整了政策，村里的食堂也撤了，各家各户可以自行开灶了，但生产队里种不出来粮食，大家还是面临着饿肚子的事实。父亲当时年轻，腿脚勤快，也从刘家沟带来些粮食，生活勉强过得去。可是母亲跟妗子总是合不来，天天为些小事争争吵吵，闹的很不团结。当时，可能妗子也意识到了，母亲的回来，对她是一种威胁，首先那房子就得二一添作五了，她一直耿耿于怀，想办法要赶走我们一家子。大舅死后两年，妗子都没有改嫁，她就是看上大舅家的房子多，她想招赘一个男人，重新成个家。

父亲那时候喜欢打猎，好交朋友，正好交往了一个姓杨的三仓人，大个子，还有文化，就介绍给妗子，叫跟她成家。因为妗子当时毕竟还很年轻，生活还有好长好长的路程。事情竟然很快就成功了，那个姓杨的人，也是跟老婆离异了，到处流浪。那一段时间，妗子也就再没有找父母亲的不是。可是好景不长，两年以后，正当妗子生下第二个孩子，刚好35天时，那个大个子就一走了之了，再没有回来，妗子又成了寡妇。

就这口气，妗子还是归结在我父亲头上，天天指桑骂槐，挑我父亲的不是，人前人后公开骂我父亲瞎了眼，害了她，父亲母亲有口难辩。农村人就是这样，给人做媒，不是好事，活的好了，不计媒人的好，活的不好了，却要找媒人的不是。因为对我家有成见，妗子就更加夸张。按说，父亲吃过这样的亏，以后不会给别人牵线塔桥了，可是他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得有人办这样的事，这是积德行善的行为。晚年的父亲，还给人经常做媒，说合了好多亲事。

妗子的一生，过得很苦，命运也很多舛，一个女人，带着两孩子生活，在那样特殊的年月，真的很不容易。后来还是父亲介绍，领来一个姓何的鳏夫，跟妗子再次组合了家庭。姓何的那个叔叔也是个直肠子人，一身使不完的劲，光会下地劳动，帮着妗子白白养活别人的孩子。妗子那时候已经生了病，说是肺结核，瘦得皮包骨头，再也没有生育，这也是何叔叔的命。后来，妗子不幸撒手人寰，何叔叔又上门到尹家湾，又给人家养活娃娃，如今，也早已作古了。

妗子就死于肺结核，那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我都能够记事了。七零年的时候，哥哥和二哥不小心，把火弄进何叔叔堆在庭房里的麦草中，把两家人的房子点着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天。父母亲不在家里，妗子家有人，救下了自家的西厢房。我们从此就搬出了老院子。搬出去以后，过了两年，妗子病情不断恶化，也知道自己将会不久于人世，才开始对我们一家客气了好多，母亲说，你妗子终于想通了。

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到妗子家串门。妗子对我很客气，给我煮鸡蛋吃，还夸我听话。那时的妗子，已经虚弱不堪了，她总是流着泪，向母亲说些歉意的话，还嘱咐母亲，她故去之后，要看待好她的两个娃娃，叫他们长大成人，母亲也流着眼泪答应了妗子的要求。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后来，当我读懂这句话的意思时，总会想起妗子嘱托母亲的情景。

那天妗子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为她跟母亲说话时，很动情，竟然没有顾住自己的羞丑，无意中把自己身子隐秘的地方坦露了出来。四十多岁的人，还羞涩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地拉了拉衣服。还说，外甥娃懂事了，可别笑话妗子。母亲赶紧说，怕啥，自己的娃娃，再说，他还不懂事。

其实此后，我对妗子再没有记忆了，那怕她不久离开我们的所有细节，都不知道了。只记得她到离我们最近的乡卫生院看病回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情形，回来不久，就死了。我只晓得妗子的坟墓，就在村里的公共墓地里，已经长满了蒿草。每年我和表哥给我们的爷爷奶奶上过坟后，就看见他们很庄重地来到妗子的坟头，上香，烧纸，放鞭炮，临走了还要跪下叩三个响头。

妗子过世以后，何叔叔看着妗子跟姓杨的生的这个孩子还小，就暂时没有离去，还养活了两个表哥两三年，才到尹家湾成了家。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8-13 16: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