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藤架下

站在藤架下


　　我常站在藤架下。

　　我想深埋的土会醒来。铺成格子路的砖缝间，草的嫩芽告诉我：春天会来，它们一起松软。这里有许多古老的遗迹。生长与枯萎交替离去。站在深厚的废墟上，看到黑暗中亮起的灯，照着一片区域，而我则像一个传说，我想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诞生在这偌大世界的方寸之地。

　　我常看见，很久之前的夏天，枯树的枝条，纷乱地布满这个地方，它们腐败而孤独。走近这里，看着大片水坑，被一车车的沙石泥土填满。一块块的巨石从底部垒砌，一直到高出地平面。我的房子，慢慢地变成一个小小的城堡。所有以前的荒芜，在我的希望中变成一个独立的空间。

　　我发誓，我一定会像一棵草在这个房间里生长，安静单纯地孕育出内心的一片绿。即使在黑暗中，我也会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像空气熟悉空间的内部。像一本我喜爱的书熟悉我的眼睛。它们把世界念给我听。为此，我种植了绿色植物。在靠墙的四脚竖起了木柱，架起一个让藤蔓爬满的藤架。那是我离开出生十几年的土地之后，为自己建立的安身之地。那一天，我像一个被世界追赶着奔跑的人，终于到了一个驿站。我穿过了兵荒马乱的岁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归处。那绿色的藤蔓在四合的院子里，生长起来。我明白，生命把我放逐到了一个人的家。那些藤蔓上的花从我身体里开放出来的。我的肌肤都是绿色的。

　　我关上了门，在藤架下自由地倾听。我一遍遍想着自己的梦。在许多安静的时光中，构建一个人生活所需要的设施。比如，我把整个空间分割成多个小房间，给每一个小房间安装上门窗，把四壁的墙体粉刷干净明亮。我在这些属于我的房间里自由出入。我觉得我是自己的王。

　　后来，我在一个房间内，听到外边小道上，奔跑过的离乱的脚步，一个人呼喊另一个人。男人的咳嗽声，一个女子靠墙的哭泣声。……它们从何时移植到这个地方来的。我知道除了我据守的空间之外，人和人，人和事物，甚至人和自己，都在发生某种争斗。他们在寻求安定中挣扎。而我占领这个地方，防止风吹起我的衣服，我在捂住自己的内心，捂住一些刺穿过来的厉害争端。

　　我关心除了我还有谁也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关心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她是不是听到了我对这个世界的担心。或者我因为担心世界担心她。她从我身边走过，注意到我看她面部的目光没有。在雨雪天，我听到平面房顶上，传来的嘎吱吱的木头响声。那些木头会跑下来，撞击我的院门。我在深夜的梦中，始终看不到那些腐朽的木头，会行走。看不到，木头会变成人的样子，撞开我的门，挤进我的院落。

　　有一天，我一梦醒来，发现自己老了。那个藤架还完好无损。我以为过去很长时间我一边忙着工作，一边在一个四方的院落里认真地建设生活。我可以无疾而终老。可我还没有离开世界，我居住房子已经残破，雨水已经腐蚀它们，并滴答着渗透到许多角落，那些我原本以为长久的东西正在腐朽。可是，我已丧失修复它们的能力。坐在夜晚的藤架下，我会有丧失自己苦心经营一生的失落。那会儿，哪怕一点微小的声响，都会让我觉得大地都在沉陷。到这时候，我发现我也在挣扎。

　　其时，已是冬天了。前院传来唢呐声音，优美得有些凄凉。有人告诉我，我们曾经的一个同事，他在病卧了几年的床上，枯瘦嶙峋的合上了自己的眼睛。那个哭他的女人声音从唢呐声里传来，显得极为不协调。两种声音发生了撕扯和争斗。而到子夜安静时，好像一场大水瞒过大地，一切又变得安寂。月光像从天堂上照彻下来。

　　站在藤架下，我想植物在院子里架起了天堂，落满夜晚的光辉。传说一年中的某天，一对神秘的人物，在藤架之上偶偶私语。像百合花的打开。我到爬满枝叶的架下，来回走动。突然听到琐小的声响。我听到有人在说话。屏住呼吸，却又什么也听不到。我不明白刚才的声音哪里去了？我是一个不适宜倾听的人吗？身边的石头还在，垂挂下来的叶子丝纹不动，它们也屏住了呼吸了吗？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声音始终没有出现。

　　我有些焦虑，信步乱走。地上月光很细碎，像我撒下的纸片。那些纸片是泛黄的，而白色的月光打在上面，一样的银色。月色把纸片上的时间改变了。我专注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过去。我在和某件事情争吵。而事情里，站着一个人。她站在那儿，像一棵无花果的树身。她看上去很惨白。我一直记得自己是在一场事故中罹难的人。在另一场事故中，有一根坚硬的枝条戳进了我的肌肤。一根刺，没有清理出来，长到了肌肤深处。

　　我等待上手术台，等待我想象的医生，为我拔出身体里的刺。我盘算着他们的到来。我想，在我失去知觉时，他们会来抢救我。——我幻想过多种受难的状况。甚至连一阵大风吹来，将我的身体撞击到某个坚硬的物体上。感觉自己在浮游。我大概觉得自己溺水了。美丽的月光，带我下沉。在时间的磨损中，我等待靠岸。

　　我记起闭着眼睛在一个人的身体上写字，写到开满鲜花的藤架。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无处可逃的世界。我和世界的默契与交流，在一片藤蔓的庇荫之下，保护着我的孤独。我想终有一个早晨，太阳光会布满我的周围。我想：许多背叛的事物，它们领受到了恩惠，但却不会忏悔。……
　　　　　　　　　　　　　　　　　　　　　　　　　　　　　　　　20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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