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病中偶记（二）

文/雨潇凌
二十二岁以前的时光，无限明媚，没有一丝惆怅。二十二岁这一年夏末秋至，父亲突发疾病，被送入医院，我在瞬间完成了从地狱到天堂的穿越，留下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悲与喜。
那一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家，父亲、哥和嫂子的手机全部无法接通，心里七上八下的，晚上也没睡踏实。第二天上午考试回来，在网上遇到堂叔，向他询问家里的情况。刚开始他不愿意说，最后还是告诉了实情。
“你父亲突发急性阑尾炎，昨天早上被送到中医院，进行手术。家里人担心影响你考试，就没让告诉你。”
看到屏幕上的一行字，我一下子懵了，脑子里顿然一片空白。
叔接着说：“手术很成功，现在人在医院护养。你别担心。”
“我现在就回去”。说完这句话，我连电脑也没关，就跑出寝室，径直打车去宏基客运站，赶往孝感中医院。
一路上，我翻来覆去地搜索着关于父亲的点滴回忆。让人骇然的是，我竟然连一件完整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仿佛中间那段记忆是完全空白的，我并不曾亲身经历过。父亲的具体模样更是难以描画清楚。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以来，特别远赴外地求学以后，我是一次正面也没有和父亲真正对视过，更不用说安静地坐下来，与他敞开心扉无话不谈。之前被自己奉为立世为人圭臬的孝道，以为在同龄人中做得还算妥帖，却没想到，我是最不明孝为何物的那个混蛋。
印象中的父亲沉稳，温和，没有脾气，永远精神抖擞，与疾病半点无染。任何困难的事情，他都能从容应对，就像一座沉静的大山，让人时刻感到温暖和踏实。我是决计也想不到，他有一天也会倒下去，变成和我印象中截然相反的样子。当我气喘吁吁地站在父亲的病房门口，看见他枯瘦蜡黄的脸庞，眼神凹陷，消弱的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终于明白：那只是我回忆中的一厢情愿，那只是十几年前的旧时光；而如今，父亲已过知天命之年，开始迅速地走向衰老。
八月底的光景，炎热未消。下午的阳光从敞开的玻璃窗直射进来，铺满白色的狭小房间。父亲传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衣，仰靠在床头。头顶的盐水顺着塑料套管向下流淌，均匀地进入他的身体。他黝黑消瘦的手臂上布满针眼，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淤青的痕迹。身体盖在毛毯之下，动手术的部位看不到。旁边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饭盒、简单的洗嗽物件，和一些水果和营养品。
这时候，父亲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我，一边轻声说：“你怎么回来了？”一边尝试着慢慢地将身体坐起来。他话音还没落下，我原本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刷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出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告诉我。要是万一我见不到你，怎么办？”我带着哭腔大声地说道，同时上前去搀扶着他坐起来。父亲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没有愈合的伤口，我看见他脸上有疼痛的神色，他却很快地笑着说：“不是什么大病，想着过几天好了再跟你说的。没事了。”在父亲的劝慰下，我渐渐止住了哭声，询问起他现在的情况。
约莫一刻钟后，母亲满脸疲惫地端着稀饭走进来。“妈”，我叫了一声，然后赶紧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她看着我，眼睛中带着喜忧参半的神情。
“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吃饭，只能吃一些流质实物充饥。”父亲就着吸管进食的时候，母亲对着我说。“这几天，您休息一下，我来照顾父亲。学校那边我已经请过假了。”我郑重地说。父亲母亲刚开始不同意，他们见我执意坚持，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父亲吃完饭，想要下床活动活动。我和母亲搀扶着他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在穿过楼道走廊的时候，父亲拒绝我和母亲的搀扶，一个人佝偻着背，左手捂着伤口，右手扶着墙壁，小步小步地朝前迈进。
阳台外是林立的高楼大厦，不远处有施工队正在埋头作业。父亲手扶着栏杆，身体微微向前倾，俯瞰楼下这座他曾经参与建设的繁华的城市。我想开口和他说些什么，却发现找不到任何言语，只能默默站在他背后，看着他日趋弯曲苍老的背影，心底蓦地腾起一阵心酸和悲楚。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朱自清先生在《背影》中描写他父亲过铁路买橘子时的那种心情。只可恨，我生性驽钝，领悟的时间有点迟。
父亲返回病房，依然坚持独自走回去。只在他要去厕所大便的时候，母亲坚决让我陪同。她担心父亲上厕所的时候行动不便，撕裂伤口。这也是医生千万叮嘱过的。
临近厕所门口，父亲还是执意让我留在外面，不要跟进去。我从门外探出头，看着父亲手掌紧紧地贴着墙壁，身子艰难地下蹲，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缓缓地下滴。我试图想进去，但被父亲喝叱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狼狈污秽的一面，出于一个父亲捍卫在儿子眼中刚强的形象。想到这里，眼泪又忍不住暗流汹涌。
晚上我和母亲挤在陪护床上，听她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那些尘封已久的幸福时光，在母亲的回忆中，依然鲜活如初，恍若隔世。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看着身旁熟睡的父亲母亲，内心无比安宁和平静。这是二十多年以来，我再次像小时候一样，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父亲在第三天，终于还是催着我回学校。他说：“你呆在这里也没用，每天还要多花费一些钱。还是回学校去吧。”这是贫困人家常要面临的窘境，我无言以对。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找来医生详细问了父亲的情况。医生说，父亲的病情很稳定，康复得很快，过两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临走时我对他们说：“你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下回如果遇到事情，请记得一定要事先告诉我。”这是我和他们共同的约定。
从医院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要是见不到父亲，我该怎么办。这将是一个不堪设想的结果。我这一生，也都将在懊悔和愧疚中度过。后来我转念一想，现在还能和父母在一起，本身就是最幸福的时光。人们常说，否极泰来。父亲历经这场劫难，也会是运转的时候吧。下次回家，我也将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和他把酒夜话，畅谈人生。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也不能错过。
[ 本帖最后由 雨潇凌 于 2010-7-19 09:51 编辑 ] 父亲, 故乡, 悔恨, 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