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春天

岛上的春天
　　住在岛上的人都知道，这里的春天是相当短促的，像漫长冬日过后，一个轻巧的滑音，一出溜就过去了。紧随其后的，是热烈的夏季，它的激情澎湃讲述宏大深阔的主题，姹紫嫣红处鲜花着锦；惊鸿一瞥间烈火烹油。它的喧腾跳荡，让人无法忽视。它既不低徊也从不假装沉静，它是对的，就像那些还有着大把青春的女子，无论如何都有着趾高气扬的理由。我不说你也知道，岛上的夏天是美好的，海执著地蓝，风轻缓地吹，逗留在这里的人们都该呆在美梦中流连。

　　我的步履踩在铺铺展展的三月上，春天却分明还停留在距离之外，它一步一步由远及近，踩着碎步姗姗来迟。眼看清明就到了，可我还依然穿着棉衣堂而皇之地穿行在人群中，起风时，我依然忍不住瑟缩起双肩，春寒料峭，走在路上的人们，是谁也逃不脱的吧。风中有扬沙，赶路的女人把薄纱巾包在头上，还是掩饰不住她的行色匆匆，她从我身边迅疾地冲过去，一定是要回家。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太阳，它的不温不火实在难以抵挡张狂的风不遗余力地劲吹。周遭暗淡的气息让春日的天空显得迷茫，总像是隔着层什么似的，看不真切。云是有的，一样模湖漫漶，像失手打翻了水瓶后，被洇透了的宣纸，沉淀淀地挂在高高的楼顶上。

　　忽然一滴鸟鸣溅落，仿佛从高处投下来的一粒水晶，熠熠生辉。它清脆嘹亮，一下子，就砸破了凝固着的宁静，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我被这串鸟鸣钉在那里，东张西望，想让目光牵住它小小的身影，虽然我知道它的叫声既不是来自于黑翼的燕子，也不是来自于灰羽的麻雀，但我还是想看看它的样子。愿望就这样轻易落空了，它一直躲在谁家的玻璃窗内，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尽管那叫声是兴冲冲的，我却无由地咂出了孤独的意味。如果它飞出来，扇着翅膀越飞越高，牵着我的视线伸向更高更远处，我一定会发现天空的高远与辽阔，可事实是，我的目光只能触摸到楼顶，只能。

　　走过街的转角，一扭头，居然看到了有人在卖小萝卜，青枝绿叶清透新鲜，它是跑在乡间菜畦上穿着红袄绿裤的小丫头，是我的旧相识。它们肯定是从凌晨就起了身，一路赶到市里来的。我知道，临起身的前夜，它们的主人一定给菜畦灌了水，把土都洇透了，再趁夜里把它们拔起来，洗干净，一根一根码到筐子里，星子的清凉，露珠的晶莹，它们都携在身上，星夜兼程着赶到我面前。它们的出现，让我一下子触摸到了春天。

　　在乡下，每年开春时，我最盼望的，就是这水灵灵的小萝卜了。从它还只有小手指粗的时候，我就开始从菜畦中拔起一根一根来，就着渠中的水胡乱把泥洗掉，用指甲沿着它的外皮剥开，艳红的外衣褪下，露出冰清玉洁的果肉，盈盈地泛着一层清光，咬上一口，水灵脆嫩，清亮的甜立刻钻到了心底。

　　春天终于如约而至了，就在我一转头间，它已切切实实地来到了我面前。原来它一直都藏在我的身边，只是我没有发觉罢了。虽然我早已把我的阳台上植满了花草，但显然它和我室内这些常绿的花草们疏于联络，陷落在冬季的花草，因为有暖气可以依凭，也并不会显出如何的败落来。而今，面对春日，它们也少有我预想中的欢腾。当然也不能指望应季的蔬果来指点节气，就在刚才，我还看到菜摊儿上已经有色泽翠绿的豇豆在售卖了，如果是以往，它的身影是只有在夏末秋初才能在餐桌上看到的。可是，为什么物质越来越丰富之后，我们的味蕾却再也体味不到曾经的鲜香了呢？

　　我买了一把小萝卜提在手上，它们粗粗的腰身，匀称的个头儿，一定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它们的整齐划一特别具有仪式感，仿佛是盛装出席着什么了不起的聚会。正是精心两字破坏了气氛，任何事，先着了盛装，也便带来了压力，终究不如当年的那些还来不及长大的参差不齐的样子更具有闲逸的漫不经心的味道。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一边的围墙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一片草坪。走过去，我的眼前正有成千上百的草芽穿透那层寒凉的屏障，一棵一棵抬起头来。大片的枯黄成了底子，那些绿正一星一点地点缀在这片枯黄间，像是一个一个针脚，绣着春的音符。过不了几天，这些绿就会由点成线，所谓“摇曳春如线”，如线时，春就把这些零碎的音符串成了乐曲，铮铮琮琮地弹奏起来。曲调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昂扬，等它弹到高潮时，那些线也不见了，它们连缀成了浩大澎湃的乐章，起起伏伏铺铺展展，一路绵延到夏日的纵深处了。

　　觑了眼瞧，那柳树的深黑处，也悄悄地萌着芽，每个叶苞都瓷实地饱满着，忽然“嘣”地一声，一粒芽挺身而出，积淀了一冬的黑在瞬间被扯破，袒露出鲜活的内心。那就挥挥手，把那层阴霾拨开，露出天空光洁的额头来。风，还是一径地吹吧，如果它曾经吹皱了一池春水，那就让它的清寒浸入我的骨髓吧。

　　连《诗经》也说春日迟迟，踏过几千年的光阴，它当然应该是迟的，好在，后边有卉木萋萋，有仓庚喈喈，有采蘩祁祁。美好的事物总是来得迟了些，因为我们的心急着呢，眼巴巴地盼着呢，它来得再早，也已经是迟了。“时在中春，阳和方起。”即使日历上早已是立春节气，我们也总是要再走上一程，走到春深处，才能真切地感到它的温暖。就好像初识了一个美人，冷冷的眼眸下藏着的恰是一颗炙热的心，你只有与她携了手同行，才能渐渐明了她的好。

　　回家，把门从背后轻轻阖上，城市的喧哗被远远地隔在距离之外。拉开窗，让清冷的风长驱直入，吹乱一室沉寂，现出零乱的影子。我爱这“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的意味。有些时候，有些美好，是只能自己深味，无法与人分享的，比如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