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白狐
　1
　　那，在夏季的一个早晨。雨刚停，还有一些水雾在迷漫。我被人带着来到一个阁楼。
　　我不敢看她的母亲，只是低着头。带我的人，笑着答讪，说我的一些情况。我听她母亲说话很清亮，像一种乐器，真得不像人间的声音。偷偷抬眼想看看她的模样，眼前好像有一片亮白的光，使我的眼不敢睁开，于是又赶紧低下头去。
　　但，那一刹那间，我看到她，就站在母亲的身边。
　　恍惚中，她的眼睛很大，傻傻地看着。多年以后，我看到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看到刚刚断了奶的一只什么小兽，都会想到她的眼神，好像什么也不懂，什么都那么好奇。但，她就在她母亲的光芒里，让我不敢抬头多看一眼。现在想想，我也记不清，她当时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鞋子。我低头能看到她两手搭在身前，静静的站在她母亲的身边。
　　那时，我就随着别人的话，应承着，一着不敢抬眼。离开时，也不敢回头。
　　2
　　走下阁楼的梯子，我还在想那个，被谪贬的狐仙。她，是狐仙和人间男子的女儿。她的母亲刚刚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没有敢看她。
　　我问，谁是那个人间男子。
　　带我的人说，就是那个，当时给我们倒茶的那个。
　　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屋子里还有几个男人。看不出有谁比较的特别，当年的狐仙，为什么选择了他？为他留到了人间？
　　3 　　我吻她，她没有惊慌，也没有哭，也没有笑。眨了眨眼睛，没有看着我，很快的说，你回吧，一会儿，我妈妈来了。她弓起背，溜溜的跑到楼下去。 　　那时，我还是发现她的眼睛里，像是多了些什么。像是幽静的潭面，起了风。 　　我有些骄傲，又像犯了罪。
　　4
　　她要被她母亲安排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好像要去修习她们的魔法。也许不是凡人能懂。
　　就在那天，那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就走在我的前面，我在后面。她不回头，我也不去叫她。只是跟在她的身后。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好像在指指点点的说着我的什么。他们又掩着嘴笑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到哪里去。只是跟在她的身后，她却一直往前走，不回头。她的母亲在旁边拉着她的衣袖，她们没有飞起来，只是轻轻的往前走着，边走边说着什么。我看她母亲用手指着她的脑门，好像在告诫她。她就仰着脖子，半倚在她母亲的身边。又咯咯的笑起来。 　　她不知道我就在她的身后？ 　　转过一棵树，是路的尽头。我找不到路，也找不到她了 　　5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没有一丝云彩，天气晴亮让人睁不开眼。
　　街上两边的房子里一起放起了音乐，声音塞满了整条街道。转过弯，天下的太阳一下子白亮起来。每一束阳光像电焊，烧灼在皮肉上，噼噼啪啪。我能嗅到自己被烧焦的味道。
　　自己的身体好像成了一个气球，满身蒙蒙的白气，混混沌沌，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只是又凝聚在以前来过的阁楼底下，不肯就这样把自己飘散。
　　她突然就在我的眼前说，陪我去远方？我妈妈知道的。
　　6 　　在远方。 　　时间让我觉得，我的世界在另一个远方。因为我总也学不会飞，也学不会变。 　　在那里，我看到许多人都在飞。他们一会在你的眼前，一会就无影无踪。想飞就飞的很高。他们许多人都会变，想变就变。我看着他们飞来飞去，变来变去，自己真得很不舒服。时间长一点会头晕。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自己也搞不清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只是听见翅膀一样的声音，是他们还要飞来飞去，又变来变去。 　　我一个人去外面走走。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突然出现，就在我的身边。我突然很生气，说，你不要飞来飞去，好不好。我真得快受不了了。不要变，我真不受不了，你不明白吗？ 　　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我在说着什么。我就非常的生气。是不是就在那时，我竟伸手打了她。 　　她可以飞，可以变。但，那时却没有。看到她惊呆的脸。大大的眼睛。那一时间，我想到了她的父亲。不知道当年的狐仙为什么会嫁了他。他会不会生气的打她？他们到底有没有人间的幸福？
　　7
　　来，我们再跳最后的一支舞吧。
　　看看，我再为你画一次眉，剪好你的指甲。我牵了你的手，在天空里跳起美丽的舞步。你是那么柔软，没有半点骨骼，就缠络在我的指间。那么轻，没有半点重量。像一缕烟，像一个魂魄，我牵了你在月光下跳一支舞。我本是一介凡夫俗子，只能迈着沉重的舞步，学不会飞的。也学不会各种各样的变化。你知道，我曾经真的很努力。可惜，我真的不是那样的材料。
　　8 　　千里之外她的母亲在叫她。
　　她在我的怀里哭，蜷成一个软软的绒球，我却给不了她太多的安慰。
　　她的母亲在问我，为什么哭？
　　他要离开我了。我想你。想回家。
　　她母亲没有再问，只是说，“哦”。
　　我就离开。一步步的迈着我的脚步。不回头。
　　9
　　我在人间又过去了十多个年头。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我的妻子，会做饭，会炒菜，会织毛衣。但她不会跳舞。我的儿子也是诚诚实实的人间的孩子。会咯咯的笑，也会伤心的哭。白天疯跑，晚上容易尿床。我喜欢在一个劳累的夜晚，看儿子安详坦然的在被窝里睡去，有时，还有轻轻的酣声。我怎么能不知道，这最是我的珍惜，却又不是我的怀念。 　　日头落下，月亮升起。有时有风，有时落雪。或者有个醺醺如酒的日子，莫名的时节里，我如一只庄蝶，隔了梦境，怀念起另一个隔世的我。 　　人间路上，青草旁边，偶尔见到一只带着奶香的小兽，看我的眼神，痴痴地，不怕也不生气，也哭也不笑。我的前胸就裂开一条缝隙，直想把它揽入怀中。 　　在那，夏天的夜晚，风吹过屋檐，灯火已经阑珊，见一个白色纤纤背影，在人群边上闪过，须发苍苍的我，不禁泪流满面。 　　她是永远不会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