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旋风(下)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14 编辑 <br /><br />　　　　　　　　　　　　　　　　　　　　　三　金旋风
　　五月应该是一场金色的旋风，你看不见岁月流逝的痕迹，也听不到时光迎面而来的滴答声。但确确实实，老河滩在五月深深陷入了一个金色的旋涡。没有人惊慌失措，也没有人会逃离，从老河滩上的人淡定的眼神里，明明读到了麦收的讯息。
　　父亲是不在了，老河滩上的很多父亲都不在了，蹒跚着脚步，去追寻另一个世界的光阴。那里是哪里？有没有老河滩上蓬勃的生机，和在五月深陷入一片金色旋涡的麦田；他们是不是依然举着沉重的皮鞭，驱赶着忠诚地伴随在他们左右的老牛。一双双浑浊的眼睛，不远眺，只深邃地投向脚下的土地，一步，一步，耕耘着眼下的日子，一圈，一圈，碾轧着虚无的光阴。
　　金旋风，是对联合收割机的统称——不信你看，高高的驾驶楼上用火漆打着几个金旋风或谷神的字样。
　　起先，老河滩并不熟悉这些由无数齿轮，轴承组合起来的大家伙。轰隆隆开到了家门口，依然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割台，粮仓，甚至高过一人的巨大橡胶轮胎。他们不相信，原本需要磨镰，收割，凉晒，碾轧，扬场的很多道工序，会被捆绑在了一起。机器一响，屁股后头就能流出黄澄澄的粮食。
　　是老了啊，已经老到很难再从你地南头走到地北头的六爷，白内障的眼睛始终被灰蒙蒙地笼罩着。金旋风远远地轰响着，六爷的心头咯噔一阵——要开镰了！这些老河滩上的后生们咋就一点也不着急呢。三五一堆，架着洋烟，在五月的荫凉里打牌，扯淡；几个十几二十几的大姑娘穿着叫不上名头、光胳膊露腿的花衣裳，像蝴蝶一样在村子里乱飞。我也想过，假若父亲还在，会不会半夜三更就唤我起来磨镰，然后，披着星光，踏着露水往老河滩上的麦田里赶。老河滩啊，到底长过多少茬麦子，没有人能数得清，眼看着日月轮转，地还是地，天还是天，日子已经不是往昔的模样。能出去打工买卖挣些钱的，再也不满足老河滩上长出来的仨瓜俩枣——尽管有的人踩着五月的阳光匆匆赶回，不消几天还会远离这片土地。散向天南海北，但绝对不是更远的庄稼地。
　　韩五很能耐，按说是村子里先富起来的人。干过泥瓦匠，做过小包工头子，里里外外捞了不少油水。就是去年，在南方的某个工地上，因为施工不当盖了一座豆腐渣房，像鸡窝一样塌了架，砸死砸伤好几个人，转眼之间罄尽了所有家当。回来，韩五当然没死心，不出阳春三月就朝市里县城跑了好几趟，专拣农机市场往里钻。金旋风开回来了，韩五坐在高高的驾驶楼里俯瞰着老河滩，“奶奶的，一股劲兴许能挣回半台收割机。”
　　老河滩很大，东南西北好几个村庄散落在平原深处。每年的这个时节，除了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绿，那是一座座被绿色包围的村庄。再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了，就这样金煌煌地亮着，等待着一台又一台腰身臃肿、钻进麦田却又像一个个乱蹦的蚂蚱一样的金旋风或谷神。韩五很霸道，外乡的金旋风开来的时候，就让婆娘金凤守在路口，躺在地上耍赖，拉她她不起，问她她不说，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韩五是怕别人家的金旋风抢了自家的饭碗，想一口吃个胖子，重新找回以前在老河滩上牛人的形象。
　　可天不等人呐，熟透的麦子一天不收割，老河滩上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着落。去别处找车吧，怕金凤闹上门来；不去找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五月的热风摇落快要到嘴的粮食。也不知是谁，叫来了六爷，拿个小马扎，提上一壶水，石头样坐在韩五家的金旋风前面，任你轰隆响，就是不敢往前一星半点儿。
　　事情到底是解决了。其实在老河滩上几乎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你想啊，东庄西庄，南邻北舍，都是喝一条河沟里的水长大的，谁家的谁跟谁家的谁，老辈少辈都连着亲戚。除非你撕破脸皮，声明再不踏上老河滩半步——这也不是老河滩人的性格。所以，老河滩上的人有时爱说一句话“拍拍心口窝子呀——”，那样子很值得让人寡目三分。
　　这的确是一场金色的旋风，老河滩上的草草木木还未醒过神来，满地乱窜的铁蚂蚱昼夜轰鸣，不消三两天，就将所有的金黄一扫而光。白亮亮的麦茬地出来了，显得无比空旷，让人感觉少了很多，仔细清点，却没发现到底遗失了什么。六爷摇着蒲扇坐在大槐树下，“这世道啊，真他娘的神仙日子。”
　　而我，在一场金色的旋风刮过以后，很长时间呆呆伫立在麦茬地里，金旋风或谷神走过的地方，碾轧出一道道深深的履痕。一条时光铺就的路到底有多长，或者在老河滩的光阴轮转里还能邂逅一些什么，都无从知晓。但老河滩上的人肯定知道，脚下的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并不因为时光的更迭，荒芜或失去生机。
　　一缕蝉鸣沿着五月的时光之流传来，也许是见证，也许是歌颂，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歌唱着属于自己的光阴。从幽暗的泥土中，奋力而出，只为寻找生命里的阳光。
　　在一场金色的旋风里，得到或失去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河滩上的日子，在五月，被幸福地围困，并破壳而出，继续行进在无尽的岁月旅程。
　
　　　　　　　　　　　　　　　　　　　　　四　失火的天堂
　　说实话，老河滩并不算美，但凡是见过点世面的人都会说，“老河滩呀，穷地方。土做的房子，土夯的墙，土里土气的人，和鲁西南一千个村子一万个庄一个熊样。”开始，我也这样认为，做梦的时候不是梦见青的山绿的水，就是梦见碧波万里，一片汪洋。可是不对头呀，当我在老河滩上生活了三十几年后，才恍然惊觉自己就是老河滩的孩子，是这里的水，这里的土，还有这里土里土气的乡亲，看着我长大，看着我长高。
　　什么地方最美？故乡就是一个人的天堂。
　　五月的风吹过堤岸，掠过村庄，催熟了田野里金黄黄的麦子。镰刀远年的光影走远了，碾子和老牛也在不断的喘息声中离开了村庄。再不肯回头。当那些由数不清齿轮和轴承组成的大家伙，像一个个庞大的铁蚂蚱在麦田里蹦达着走过，老河滩人的神情不再那么平静。在城市里打工的人匆匆赶来，着急忙慌地想收了种上，立马走人；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紧紧夹在这些乡村候鸟的中间，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细蜜的汗珠，说还是先收俺的吧，燕儿她爹她娘都在海上焊船——他想船是在海里行走的家伙，大概所有的工序都应该在海上进行吧。却没想到过一个个铁蚂蚱蹦达着开过去开过来，娘肚子也应该在某个城市的某个部位。
　　五月的空气是焦灼的，在老河滩上表现的更为淋漓尽致。到处是蒸腾的阳光，那些麦子的金黄也是在这个高温炉里锻炼出来的。
　　——如果，温度再高一点，会怎样？一粒火星，狂笑如魔的火焰便会开始熊熊。
　　火焰，是祝福，是成长，是兴旺。有时也会是一句谶语。
　　韩五很是霸气地圈好了自己的地盘，让好几辆外乡的收割机绝不再踏进自己的领地半步。老婆金凤殷勤地递过来一条湿毛巾，“快点干活，晚上炖河鲤子。”其实，韩五是另外雇了司机的，叫吴二。韩五焦急地坐在一棵泡桐树下，越看铁蚂蚱蹦达的越慢——在水筲里浸了一下头，打了个激灵，“娘个Ｘ，就不能开快点！”叫住了机手吴二，自己麻利地爬了上去。
　　火是刹那间烧起来的。麦田里的农用高压线架得很低，被韩五快速蹦达的金旋风撞个正着。而后，接地。打火。轰的一声火光冲天。韩五没看反光镜，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麦子，仿佛遍地都是明晃晃的金子。单等掉过头来，火趁风势，已经向东北方向席卷而去。傻了。傻了的韩五回过神来，朝着呆若木鸡的老婆金凤大喊，“喊人呐——救火！”
　　尽管老河滩上的人都赶来了。尽管所有人都拿着老河滩上所有的家什，赶来救火。尽管消防车“了不得拉——了不得拉——”尖叫着，一头扎进老河滩上的麦田里。一场大火还是烧干烧净了老河滩上的百余麦子。百余亩，十余万块钱，能买回一整个在麦田里蹦达的铁疙瘩。
　　那场大火，我不是观众。挥汗如雨，和老河滩上的所有人一起，在烈焰中晃来晃去，却无力哪怕拽住火的一丝裙角。最后，只好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粮食，在毕毕剥剥爆竹样的声响里化为灰烬。火，是自然之物。天造万物，赐予我们光明与火种，好让老河滩上的香火不断，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一盏摇曳的灯光上路。所以，老河滩上的人总是很虔诚，在每年的正月十五祭奠心中的火神。三牲为供，美酒为奉——福来！福来！福来！福来！乞求这一年火神爷能保佑老河滩平平安安。不为火而掉一把辛酸泪，不为火而熄灭心中的憧憬。
　　也许，火神爷是收到讯息的，并一直兢兢业业守护在老河滩上空。寒夜里，点燃一堆篝火，唏嘘着冷暖光阴；漫长的岁月里，摇曳一盏心之烛火，照亮老河滩儿女的路。才让老河滩就这样生生不息，繁茂在鲁西南偏僻的版图上。
　　可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事过境迁，岁月更迭，却突然有些迷茫。是该安静地望着老河滩上的炊烟，每天照常升起；还是把踏遍老河滩每一寸泥土的脚步走向更远的远方。没有人能说清楚。就连每日坐在大槐树下抽旱烟的六爷也磕了磕手里的烟锅子，“看不懂喽，看不懂喽，这世道。”然后蹒跚着脚步回到家里，见儿孙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看嘻嘻哈哈有些闹腾的什么频道。打开声音有些嘶哑的半导体，枕一曲咿咿呀呀悲凉的唱腔，郁郁入梦。
　　就在前几年，也是恰逢麦子金黄的五月。那时候还没时兴巨无霸的铁蚂蚱，在突突作响的拖拉机前面安了一个貌似貌似剃头推子的家伙，收麦，倒也省了不少力气。九癞子，因为小时侯闹麻疹害了一头疤瘌疮，过了三十好几娶了南王店的一个傻女子，好歹也能凑合着往前捱。那天有些阴，原本闷热的天气没有一丝风。九癞子家的麦子已经运到麦场里，看着高高的麦茬，心想点了吧，好种下茬子粮食。毕毕剥剥的火苗子烧了起来，疯女子孩子样紧拽着九癞子的手，傻傻地笑。一阵南风起，火苗子窜起老高，放火的九癞子才发觉不好，整个老河滩上的麦子有被剃头推子割倒的，还有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麦子等待收割。九癞子一闪身跳进火光里，歇斯底里地喊，拼了小命用衣服打，用脚踩麦茬上的火。傻女子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幸好，那时侯老河滩上的人都在家，并不像现在很多人舍家撇业去了他乡，用一股子憨憨的力气，换回些日子的丰腴。火灭了，九癞子身上到处是火烧的伤痕，一头扎在母亲的坟头上，再没醒过来。一整个五月，老河滩上只听见傻女子笑了哭，哭了笑，于一场倾盆大雨中走失，再没出现在老河滩上。
　　这火啊，是烈马。驯好了能耙地耕田；驯不好足以焚毁一方有梦的家园。
　　眼看着五月慢慢滑过了老河滩的视线，被火烧灼后的土地一片焦黑。村长牛三经不住韩五老婆的死缠滥磨，第五次召集老河滩上的权威人士，商议赔款事宜。火光渐远了，尽管天气还是异常闷热，老河滩也要继续往下的日子。
　　曾经很多次认为终于找到天堂的我，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自己的故乡。这悠悠老河滩，一条大河终于纤细成弯曲的一条线，虽然不曾阻断乡村的血脉，可到底还能流淌多久，多远，好让我的村庄，好让我的乡亲有梦可以清澈。简简单单的日子，再不为火而焦灼。
　　　　　　　　　　　　　　　　　　　　　五　结语
　　老河滩送走了五月，五月也终于又一次穿过阒寂的老河滩。收获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生在老河滩上的人一清二楚，过不了多久，夏茬作物会在一场雨又一场雨后蓬勃。到那时，父亲的身影，母亲的身影，依然会在我的脑海里生动。也许吧，一场金色的旋风就是老河滩上的岁月绾就的结，无论被悲喜，都要执著地走过。
　　而我，还会离开一些日子，把老河滩装进心里，装进梦里，铺排在人生中一页页的书简里，好让记忆永远可以记忆，好让希望永远可以希望。以期能与我的老河滩能一起化为可以繁盛炊烟与粮食的泥土。
　　这辈子，下辈子，都住在有一场金色旋风经过的老河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