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沉默不语的庄稼们之：红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34 编辑 <br /><br />红薯

　　据说红薯原产于南美洲，16世纪由菲律宾和越南等地传入我国。欧美人赞它是“第二面包”，前苏联科学家说它是未来的“宇航食品”，法国人称它是当之无愧的“高级保健食品”。这话要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说，一定会有好多村民撇嘴，啥？还“高级保健食品”，你连着吃上几顿试试？并且这样的话，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说出来要付出代价的，会被扣上“资产阶级走资派”或“崇洋媚外”的帽子吧。我们村中会有人极力分辨：红薯的老祖宗就在我们中国的，谁说从外国引来的谁他奶奶的就是“反动派”。

　　说这话一定是牛二他爹，牛二他爷爷早年卖颜料，他爹上过两年初小，算是知识分子，在村中是记公分的记分员。见多识广，是村里的大能人。牛二本来是老大，乳名叫福宝，名字福盈盈的，村人喊他“福宝、福宝”的时候，枯黄的瘦脸上堆满了笑容，似乎趁这机会对美好年景的设想设想。福宝的爹养着一头黄色老牛，村民说老牛被福宝的爹供奉的像爹似的，老黄牛犁完红薯地，福宝的爹就牵着牛在村里散步，那时侯散步不叫散步叫溜达。福宝的爹边走边絮絮叨叨跟老牛说话，看到村人就亲热地跟老黄牛介绍：“这是你三民老哥，你看你别慌着吃草，也不打个招呼“开始有村人听到这话就大恼，啥？洪利，你他娘的叫这畜生跟我称兄道弟？后来听到”你大娘、你三爷“地喊，村人就知道福宝他爹这个老熊一定是疼这畜生疼糊涂了，把它当儿子待了。可牛二的地位跟老黄牛无法比，有次老黄牛生了一头小黄牛，福宝他爹就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盆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米汤。七岁的福宝趁他爹不注意，从牛嘴下拿碗舀了一碗米汤就喝，被他爹劈手躲了去，嘴里一连迭骂着“狗杂种，你抢他的饭？锅里的红薯才是你的口粮。在家它是老大你是老二，你他娘的会干啥，它能救一家子的命呢？”从此福宝就排行老二，后来村人干脆就喊牛二，那个福盈盈的名字，就被村人给遗忘了。本来就是，这样苦涔涔的日子，叫什么福宝。

　　牛二八岁的那年，我三岁半。跟着拄着拐的母亲去地里干活，洁白的红薯干像雪片似铺满了一地。我至今不很明白我们那里为什么不大种麦子、玉米，而是一片又一片地种红薯。母亲在地里忙活，同样流着鼻涕的牛二给我逮蚂蚱玩。他把烧熟的蚂蚱递给我，我不肯吃，他一口一口地嚼的很香，有时连鼻涕一连咽下。递给我烧的黑糊糊的红薯。少年的事情，我有时一点想不起来。三岁那年村里满地的晒地瓜干，我却记得特别清楚。

　　他们家分到一头老黄牛的时候，我们家从生产队领来一头猪娃，那黑黑的鬃毛，动听的哼哼，使我们姐儿几个兴奋不已。我不等爹放下猪娃，给正在削红薯片的娘说，娘、娘，猪，猪，娘，有肉肉吃了。。。。。话没说完，被爹从后脑勺打了一巴掌，“哇”得哭了。哭着的时候还不忘盯着猪，看到猪哼哼唧唧吃坏红薯，自己才放心了。那时怕猪丢掉，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原本没有生命的概念，只有无所不在的馋，像虫子似的咬心。真怕杀猪肉吃的时候，猪跑丢就看不到了。对小时候的事情印象特别深刻的，就是自己对猪一往情深的样子。

　　好多事情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它的滋味。对猪肉也是。因为娘的腿摔坏瘸了，跟爷爷奶奶的关系渐渐恶化。那次爷爷家杀了一头病死的猪，那浓郁的香味，充溢了整个小村。我使劲地吸着鼻子，哭着闹着要去奶奶屋里吃肉。我至今还记得我端着小碗在厨房的门口怯怯地站着的样子，如果不是年龄太小，我真无法原谅自己。我看到忙碌的奶奶跟二叔耳语着什么，看我一眼又忙着他们的猪肉了。站在墙根下的我似乎感觉到羞愧，那种隐隐的不明的羞愧感，使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是继续向前走还是慢慢地退回去，在二叔的目光里，我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厌恶。这时，羞愧满面的母亲拄着拐杖走出房门（当时跟奶奶分家没分院），对我搡着骂着哭着，拉我回去，眼泪从母亲的眼里直流出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母亲那种目光。接下来是两家激烈的争吵，奶奶分辨说根本没有看见我。我不知道那次我终究吃没吃上猪肉，但我第一次知道，猪，可以有这样的美味。

　　没有猪肉、炒菜和馒头，顿顿是蒸得红艳艳的红薯，吃得人只发噎。可洪利爷爷就喜欢拍着我的头批评我，丫头，你们现在能吃上红薯、玉米饼饼就不错了，你没见过你爹妈饿肚子的样子呢。后来回忆从前的吃红薯的日子，母亲反驳我说，你记错了。你小的时候，家里已经吃上玉米饼了，偶尔能吃上白馒头呢。你还记得你牛二叔吗？他亲戚给他家一只猪头，你洪利爷爷把猪头煮了，人家一家都没大舍得吃，叫你牛二叔给咱们送来一盆子肉和汤，把你撑得半夜里直喊肚子疼。我的吃猪肉经历，就这样这样一次又一次不光彩地开始的吗？

　　在网上看电影《斗牛》，特别欣赏导演的构思。看到最后牛二牵着奶牛在山上孤独地生活，就是为了等待八路军回来，我的眼泪唰唰而下。坚持、承诺、等待，一生有多少信念可以让我们坚持到底呢？对人性那种深刻的、无奈的、感叹的，各种复杂的感受，被演员发挥得淋漓尽致。还有一个经典镜头，让我感觉简直是神来之笔。牛二用奶牛养活了在战争中流落的村民。因为挤太多的奶而不会照顾奶牛，奶牛就病了。没有奶喝的人们动了杀牛的心，被牛二拼命救了出来。欲去偷牛两个人看到牛二和牛的藏身之处，对另一个说：“咱们的娘在里面”。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有奶就是娘”，在这个人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心一下子被震憾了。人性的善恶有时简直难以分清。在自身受到威胁时，到底是自己重要还是被人称之谓“娘”的重要。在那个年代，是红薯养活了我们那一方人，可是，无论如何对红薯也没有娘一样的情感。

　　我们的牛二，跟《斗牛》中的牛二重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斗牛》中的牛二，才想起老实厚道的牛二叔的，想起早年那一片片的红薯地。

　　再次看到牛二叔，是在我母亲家。只比我大五岁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位小老头。原本圆圆的脸成了瘦长型。他给爸妈送了一袋子红薯，他媳妇病了，想从父亲这里借点钱，等卖了玉米就还上。牛二叔说，现在村里都不大种红薯了，家家都种了玉米、棉花，他留了二分地种红薯自己吃。牛二叔说今年虫子多，收成不好，除去交公粮，要还赊的化肥钱，手里还是不宽裕。他说有时也弄点粉条，卖点小钱，并许诺晒了粉条就给他们送来点。母亲点给他钱的时候，嘴里忙着回答不用，你拉巴好几个孩子，能卖点钱就买点钱吧。后来听说，牛二叔回去没几天，就病倒在红薯地里了，倒在红薯地里他爹的坟旁。我回家看望爷爷奶奶，村里的老家人聊起牛二叔和洪利爷爷。说牛二他爹临死的时候，流泪向牛二说，儿啊，今儿别让我吃红薯了，我想吃个鸡蛋。儿，别、别笑话爹馋，爹都好多年都没、没吃过煮鸡蛋了。等牛二从邻居家拿来鸡蛋煮熟，给他爹端来，他爹已经咽气了。牛二手里的鸡蛋就叽里咕噜地滚到床地下了。要是牛二他爹能活到现在，该吃到多少好东西啊。

　　牛二叔是拿着铁锨去挖红薯时，一头载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牛二婶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哭诉：“你这个没良心的啊，早叫你去医院看病你不去，疼得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现在你走了，享清福去了，留下俺娘几个可怎么活啊？”绿莹莹的红薯地，被忙碌的村民踩得一塌糊涂。

　　我自小在农村长大，对庄稼有着不可割舍的感情。可是，我仍然无法喜欢它们，不是不喜欢它们本身，而是面对繁重的劳动，面对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无法承受、无法适应。你可以指责我，说我忘了根、忘了本。可是，你可以去过那种生活吗？那种被诗人们作家们描绘的诗意的生活成为你一生的主题，你会心甘情愿吗？红薯的姿势是低下的，卑微的。无论中国和其他任何国家把它给美好化，与土地有关的劳动，有庄稼有关的生活，是辛苦的、封闭的、落后的。我不知道有一天庄稼会不会像黄金一样珍贵，农民会不会像官员一样是个人物。我不相信，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相信。

　　我翻看《本草纲目》，看到介绍红薯有“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的功效，使人“长寿少疾”。忍不住读给父亲听，父亲笑着说：“别给我提红薯，提起红薯我就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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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