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妈

老妈
对妈的理解是随着父亲的病情加重而加深的。病痛的深不可测，和母爱的深不可测，衍生为两条同时进展的射线。这两条射线，以两颗不同的心脏为起点，最终的走向却都是我的内心。一方面，我承受着生的脆弱和无奈；另一方面，我又承受和生的温暖和感恩。随着两条射线的纵深，我的思绪总是围绕着痛和爱的话题，辗转，交织，叠嶂，最后膨胀为一朵蒲公英的花朵，随着一阵春风，飘飞到远方的远方。 这次清明节回家，发现妈又瘦了。妈这一瘦，自然能穿上我淘汰下来的旧衣服了。我从公交车上下来，老远就看到妈站在村西头的池塘边，远远地等着我了。妈穿着一件绿的晃眼的半身毛线外套，那是我十多年前就穿过时的一件衣服，衣服还是有些瘦，勉强拉上拉锁后，毛线编织成的花纹就被拉大，紧紧束身的效果非常明显。毛线以及毛线的缝隙上偶尔沾着一些玉米秸干枯的碎叶和柴草末儿。小时候我帮妈抱柴禾引火时，身上就经常沾上这些小东西。它们于农民，就如同画家和沾染在衣角上的丹青墨色，紧紧融为一体。同时，这种印象也加深了人们对某一具化概念的理解和深入。就好像我，现在，瞅着我眼前的老妈，一下子就想到了辛劳和坚强的字眼一样。 这次清明节，赶上了老家的传统节日——阴历二月十九的庙会。村干部请来了邻近的秧歌角，在村委会附近的小学校的操场上，早早就用白色石灰界出来一片秧歌场子。妈早打电话跟我说了，二月十九早点回来吧，村里要上演好几场地道的秧歌呢。还有可能将镇里颇有些名气的小白花艺术团请来表演歌舞呢。妈在给我打电话时，早已经从集市上备齐过节用的饭菜了。平日里节俭的她，这时却一改往日的习惯，但凡集市上有的时令菜蔬，凉的热的，素的荤的，一准会一个不落地买个便到。 妈在心里，是多么盼着我回家啊。 可是，她在电话中，每次都跟我说，家里我和你爸都很好，没有事情就别往家里跑了。 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爸在夜里越发地睡不安稳了。病痛折磨得他脾气和耐性越来越差。每隔半个小时左右，他都要把妈唤醒，要妈帮着他拽拽胳膊、抻抻腿、推推肩膀、挪挪枕头，或是起身解手。妈的动作要是稍慢一点，爸的话就会说的不着边际，什么嫌弃他不管他了，甚至哭喊着叫去世的奶奶把他带走。爸的哭喊声我夜里听到过一次，当时我吓得抓紧被角，开着灯，泣不成声。女儿也被吓醒，使劲攥着我的手跟着我哭。第二天醒来之后，我和孩子的眼角都红红的，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回城后很久心情才调整过来。那以后，除非特殊的日子，妈再也不让我回家了。 爸不能干活，家里少了人手，却依然被老妈打理得井井有条。鸡鸭鹅兔样样齐全，门外的小菜园，一年四季，缤纷异常；庄稼地，年年从不歉收。炕上的被褥，干净齐整。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小院，是一个明显地流露着一个典型农妇心迹的地方。多年来，妈习惯了每天用平静的目光扫视农舍内外的一切物事，即便是父亲的病将她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时候。我常常看见母亲一次次对着一群群争抢玉米粒的母鸡微笑。仿佛目光回落之处，有一个她亲自孕育的生命所在。妈妈就是带着这种自豪的感觉把这些母鸡蛋用柴草絮着，然后装成一个个小纸箱，由往返于乡村的爱人不间断地送到我城里的厨房中的。母亲对菜园中的蔬菜也是有感情的。春天，她掀开蒙着白色塑料的菠菜，让它们鲜活的绿色闪现在阳光之下。一个规划好的菜园子早在妈的脑子里形成了。借助于一把耙子，妈把菜园子的地收拾得平平整整。妈收拾菜园子的时候，就像收拾一个爱她和她爱的女人的发髻。妈把微笑和希冀编织成花环装饰着它们，使我一望到它就感觉到一种炫目的美。它们同时也给我提供一个让我安心的信息：妈很好，也很充实。 闲暇之际，我总是揣摩着我的母亲。我越来越感觉母亲是一本装着很多东西的词典了。里面有很多令我懵懂和困惑的东西。在她的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奇迹。比如说，每每我在家住上一两天，因为睡眠不足头就昏沉沉的，回城第一件事便是蒙头大睡。可是，一年365天，我的母亲每天都是在夜晚几乎零睡眠的状态下度过的，而且白天她从不睡觉，照样和别的农妇一样下地干活，一起坐在村头的桥头拉家常，一起骑自行车到几里地以外的集市上购买廉价的菜蔬瓜果……妈哪来的这么多的精力呢？ 难道所有生的希翼，都掩映在毫无尽头的艰辛里？难道世间所有的路，就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存在着？妈，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在她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令我无法理解和触摸的东西？一个女人对生活的爱，真的能够滋生如此大的力量，创造出如此大的奇迹吗？甚至它也能转化为一个人的睡眠，让妈永远以昂扬乐观的生活状态面对我、面对着家里的鸡鸭鹅兔、面对着屋外的小菜园、面对每天忙也忙不完的日常琐事，面对着无法预料的生活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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