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

- 从那个临街的阁楼出来时，雨，早已停了。下午的阳光，柔和地落在那些刚刚被一场雨水冲洗的苦楝子树上，满树枝叶翠绿得像是在这场雨中新生出来似的。湿漉漉的马路，泛着光亮，崭新得让人不忍将脚踩上去。
　　仿佛从云端而来，我轻飘地离开了那间阁楼，却又像不曾离开，依然坐在那里，心情被墨香浸染着。面前的仿古红木桌上，荔枝般大的小茶碗里，红褐色的普洱茶才斟满，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墙上那些临摹的王羲之的字条幅，跟对面的人聊天。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那时窗外正下着雨，淅淅沥沥地下，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旁边一个瓷坛子里，几只早已失去绿意、干枯成土黄色的荷叶写意地探出来，像一段被遗忘的旧时光，落了些灰尘。它们是不能回到池塘里去了，雨下得再大，也与它们无关了。
　　像一曲将人带入某种回忆和想象的缠绵音乐，雨声就那么一直响着。不觉间，却又忽然寂静下来。抬头，就见窗子上映出亮光。原来，雨已停。
　　推窗，看映出的一方晴空无限延伸，心为之而动。
　　离开阁楼时，身后除了送我的人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回头看去，一阵风正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瓷坛子里的荷叶微微晃动了下，像被制成标本、却又挣扎着想再飞起来的蝴蝶。想来当初阁楼的主人带回时，它们是圆润碧绿的，放在瓷坛子里，也曾极有兴致地对着它们欣赏了些日子。之后，不知道从哪天起，它们就在几乎被遗忘的清寂中变得枯黄了。
　　而阁楼的主人，在逐渐遗忘角落里的荷叶的时间里，似乎越发有活力了。墙上临摹的那些字，他说那是与古人的对话。
　　一个时常与古人对话的人，应该是孤独的吧？却又感觉不到他的孤独，因为时常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围在他身边，随他去触摸古人写的字。他不仅仅自己与古人对话，也似带孩子们穿越时空，与古人对话，领会一种精神。其余的时间，他则像那些风雅的古文人一样，走出去，择一处僻静所在，席地而坐。看水流潺缓，远山如黛；水鸟飞，鱼虾游，微风阵阵，水波层层。思绪蔓延，纷杂渐消。直至心神俱静，有轻飘之感。复入尘世，欢喜迎接一切。听他说起这些时，我真羡慕这样的洒脱！
　　记得有一天，经过一棵树下，看见有个人立在那里。不记得是棵什么树了。也许是棵老槐树，也许是棵古松，或者，是棵刚刚开过花的芙蓉树。只记得树下有着浓密的树荫，凉风习习。那人就立在树荫里，仿佛在等谁，又或者不是在等谁，只是安闲地立在树下，白色的布上衣，被风吹着，远远看上去，他像一只欲飞的白鹭。
　　树下有石凳么？不甚清楚了。反正我不知不觉也立在树下。风吹着，吹着，吹得人的嘴边漾出一朵茉莉花一般的笑，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如从不同方向飞来的鸟儿，在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相遇后，收敛了翅膀，停了下来，欢喜地四下打量。
　　天那么蓝，树那么绿，树下的人，在伞一样撑出的绿荫里，只是微笑着，不说话，任由风吹着。树上的叶子被吹着，刷啦啦，刷啦啦，像是愉快的交谈，树下的人听着，也欢快起来。啊！这是多么好的事情！让人回想起来时还是那么愉快！
　　此刻，被雨冲洗过的树，再被阳光所照耀，像簇新凤钗满头的新娘，沐浴在幸福的光照里，应是极动人的。只是，树下还会有穿了白衣衫的人站在那里吗？
　　二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红花袄的新妇，一双大眼睛尚带些稚气。被一个也是穿了白衣衫的人用一双有力的手握住，走向贴了大红喜字的新房时，不曾想到后来的日子究竟是风雨兼程还是温馨幸福。直至一张柔嫩的脸被岁月的利刀镌刻出无数沧桑后才知，光阴的短暂，实在经不起一点疏忽。花开花落之间，人就老了。
　　老了的人，就像一棵枝叶婆娑的树，大多时候，都是静默的。有风的时候，那些树叶唰唰作响，也许是大树絮絮叨叨的低语吧？最喜欢听雨落在树上的声音。那是最安静的声音，也是最热烈的交谈。一滴滴来自苍穹的清水，落在枝桠树叶上，像是被相逢的喜悦弄得泪流面满的人，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任是再坚硬的心，也被弄得柔软了。
　　若在这雨后，孩子一样顽皮的踩着路上凹处一汪汪的浅水，看水四溅，一路走到那棵树下，定会极有趣。只是，毕竟不是个孩子了，也似乎就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于是，就有些遗憾。
　　走着走着，看一小汪、一小汪的水，泛着亮光，还是趁路人不注意，悄悄拿脚去踩了一下，那汪浅水似乎很快乐，果然就溅出来，鞋子也沾湿了，心里却因此孩子一般愉快起来。想起阁楼的主人，大约在与古人对话的过程，或徜徉在山水之间时，亦有着孩子一样的欢愉吧？那穿着白衣衫，站在树下的人，又何其不是如此？
　　草青花艳邻水间，心如朝出艳阳天。走在雨后的初晴里，仿佛心也被雨水洗涤、又被阳光照射一般。虽有凉凉的秋风吹过耳际，眼前却有着春暖花开的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