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

转 身
文/梅林
　　老童第一次到我家时，天还不算太凉，他已穿上厚厚的黑夹克衫了。脸上的皮肤是黄褐色的，额上刻着几道很深的皱纹。在没有看到他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前，我轻易地就将他和自己在山中看到的烧窑人联系到了一起。他将一支五星皖香烟递给我，那是我所居的小县城里人们所抽的高档烟了。我不会抽烟，不停地对他摆手，他还是将烟放在了我家的茶几上。
　　他带来了两瓶酒，进门时就放到了我家的门后。作了自我介绍后，从夹克衫里层的口袋里，摸出一大把百元大钞，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正好和刚才放的那支烟并排着。我教书有些年头了，还没有人给我送过钱，且送上这么多。钞票的红色灼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直跳，马上抓起钱，就像抓着烫手的山芋一样，塞回到他手里。他就跟我解释说：“只顾自己瞎忙，孩子现在都读高三了，才来拜访你这个班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说：“教育孩子是我应尽的责任，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钱真的不能要！”那钱就被推来推去的，最后他只好收了起来。
　　老童还想见见班上的老师，要到县城里的高档酒楼定个房间。他反复地说：“早该来请教各位老师了。”拗不过他，就叫他不要太破费，帮他找了一个小饭店，然后打电话去约各个老师。他又问到孩子的学习情况，看他是个实在人，不想隐瞒，就拿来了几次月考的成绩表。他的孩子是个女生，胖乎乎的，语文和数学成绩相当突出，可就是英语跛得厉害。他的愿望是要女儿考上本科，说是现在连本科生找工作都难，读专科根本没有什么用处。我如实地跟他讲，他孩子第一年想考本科比较困难，还讲了只要学到真本事读专科也很有前途。但他一时难以改变想法，这个话题我们就没有深谈了。
　　那个小饭店离学校有五六里路，他要叫小车送我们过去。我说班上的体育老师有小车，他家就在附近，我们正好搭他的车。出门时我走在后面，悄悄地带上了门后的两瓶酒。到体育老师家里时，班上的英语老师正在那里打点滴。英语老师是位年轻的女教师，他就坐到她面前，问候了她的病情以后，就说到孩子的英语学习。英语老师说他孩子初中耽误了不少，英语基础相当差。他就在那里不停地自责，说自己以前心思都花在厂里，没有顾得上孩子。这时我才知道他在村里办了一个家具厂，算得上乡镇企业家了。英语老师的点滴还要打半来个小时，让他先去饭店，他却坚持要等她一道。知道英语老师身体不太舒服，他就没有多打扰，走出了注射室。
　　我们就在体育老师家的院子里边等边聊，说着说着就说到房子上来了。我们几个老师羡慕体育老师，家里有着那么大的房子，二三百个平方米的住房，还有院子，要值上百万呢。老童听了就说起自己的房子，说有体育老师家三四个那么大，厂房和住房连在一起。他说时没有丝毫夸耀的神情，只是显得很兴奋很自豪。他说自己先是在外打了上十年的工，学到了制作仿古家具的技术，就回家办了厂。起早摸黑吃了不少苦，总算办出了点样子。一说到办厂，他就联想到孩子的学习，又怪起自己来，直抓自己的头发。
　　那天他不停地陪我们喝酒，很快带来的两瓶酒就干了。我们下午还有课，不能多喝，他硬是又开了一箱啤酒。吃好饭，我们要送他去汽车站，他说再回学校看看女儿。他为女儿在校外租了一间房，还从家里运来了一张宽大的新床，说等忙过了这一阵，让妻子来陪读，帮女儿洗洗衣服做做饭。我就问：“那你一个人在家，忙得过来吗？”他说：“不行就请个人帮忙，不能再亏欠孩子了。我们忙来忙去，还不都为是为了孩子？”到宿舍没看见女儿，他又要到教室去看。教室在五楼，我见他喝了不少酒，要上楼去帮他喊，他却要自己上去看看。他扶着楼梯往楼上爬，好不容易到了五楼，却不记得哪个教室了，就一一地问去。
　　老童第二次到我家，是和朋友一道来的。已经是冬天了，他依旧穿着那身衣服，身上还有几点油漆和灰土。脸色有些苍白，像没有睡好一样。他坐在沙发上，用他那双宽大的手抱住头。从他朋友的口中，我听到了一个极其不幸的消息。八天前的深夜，不知什么原因，家里突然起了火。消防车没能及时赶到，大火烧光了一切，十多年的心血，瞬间化为乌有，所幸家里人都从火海里脱身了。我非常震惊，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就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很快就抬起了头，跟我谈的还是孩子的情况。他说妻子陪了女儿一段时间，女儿反而不适应了。女儿分明感到了来自家庭方面的压力，情绪越来越焦躁。她也很想考取本科，可是那英语不是说要学好就立刻能学好的，每次考试都要拉下她好几十分。怕父亲看到成绩会伤心，女儿就想到了抄袭，被监考老师当场捉到。那次监考的就是我，我当时没说什么，但她还是羞得满脸通红。我把她叫到办公室去安慰，她眼泪流个不停。出了办公室，她就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请父亲原谅她。那一刻，做父亲的心上像被刀子割了一样。他决定再也不逼女儿考什么本科了，只要女儿愿意，就是考个中专都行。他怕影响孩子读书的心境，一再叫我不要把他家里失火的事告诉孩子。
　　厂里的情况他只字未提，都是他朋友在跟我说。凭着他过硬的本领和良好的兴誉，朋友们都愿意帮他东山再起。政府方面也作了表态，要大力支持。他想到家具业当地搞的人多，不会有大的前途，就准备转产竹木地板。在烧毁的房屋前盖了一个小棚子，那就是他们一家的临时住所。每次从被大火烧焦了的废墟上走过，忙着办厂的事情，他的心就跟刀绞一般痛。可是咬咬牙，他走了过去。他不能倒下。
　　谈得差不多了，我就陪他去看女儿。从沙发上站起来时，他身子趔趄了一下，但又站直了。这几天，他真的忙坏了，没有好好休息过，身子快吃不消了。走进校园，让他在教学楼下面等着，我上楼去帮他喊女儿。这回他同意了。看他走出校门，往小店走去。女儿到现在什么还不知道家里失火了，听说父亲来了，喜出望外，像小鸟一样飞出教室。一路小跑，下了楼，扑到父亲面前，与父亲靠得紧紧的。

　　快上课了，女儿不舍地离开父亲。他从朋友手里拿过一袋东西，塞到女儿手里。那是女儿最爱吃的巧克力，女儿每到读书疲劳时，就爱吃块巧克力。女儿走远了，我看见他转过身去，接过朋友递上的纸巾。我站在五楼的教室前，看到这种情景，心里直酸，差点跟他一样流出了眼泪。 　　 [ 本帖最后由 geng167 于 2010-4-3 08:5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