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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送亲

2020-09-17抒情散文青衫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8 编辑

  雨雪早停了,外面安静下来,天色依旧黑着。还不到5点,母亲已经起床,开灯,开门,倒便桶,用灯光和声响揭开了一天的序幕。电褥子早关上了,冷气一点点沉下来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8 编辑 <br /><br />  雨雪早停了,外面安静下来,天色依旧黑着。还不到5点,母亲已经起床,开灯,开门,倒便桶,用灯光和声响揭开了一天的序幕。
  电褥子早关上了,冷气一点点沉下来,和黑暗一起,吞噬了屋子里的一切。放在缝纫机上的衣服抓在手里凉冰冰的,穿在身上一时暖不过来。这种冷暖分别在我身上体会得很熟悉,像一条鱼洄游到以往的河流。
  父亲还没起来,身子被花色被子裹住,在灯光下显得混沌而笃定。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坐在圈椅上与母亲闲话,声音和灯光打破了凌晨的宁静。父亲埋怨母亲瞎折腾,起得太早。母亲没作分辩,提开炉子阀门,蹲上水壶,洗脸,抹油,换上见人的衣服。
  今天伯父的孙女出嫁,我们一家人去送亲。说好六点来车接,六点半前到伯父家。
  昨夜雨夹雪带来泥泞。我用刷子清理鞋子。母亲说有鞋油,从里屋取出来递给我。用来刷鞋油的是一只废弃的牙刷,毛早成了黑色,小小的刷头在巨大的鞋面上移动,显得有点滑稽。
  父亲起床,棉衣外面套一件外套,说是以前我送给他的,洗了这么多次,一点也不显旧。我上前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是一件表里两体的棉衣,青黑色面料,父亲把棉里子摘下来,只穿外皮,当成外套。明显有点大。父亲换上新鞋,黑色的,在灯光下闪着亮光。说是棉的,花了三十块钱。母亲嘲笑说,便宜货。父亲装上一包我送给他的烟,朝母亲显摆说,十多块钱一盒哩。
  天色微明,伯父伯母一家人迎出门外,冷暖寒暄。伯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说话间眼里竟然含了泪。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这种毛病一点没改。
  院子里的雪早扫干净了,几个粮栅在南边竖着,留出走路的空隙。伯父从猪窝方向过来,拍打着身子,说喂着一头宝宝猪。一只白毛宠物狗拴在猪圈边上,不远处是一只喂食的小铝盆,里面残存着冻结的玉米粥。有人去茅厕经过,它扯着链子窜过来,轻吠,闻嗅,打量,向每一个陌生人标识自己的存在和势力范围。
  院子没太大变化,五间北屋,两间西屋,大门朝南,高而阔。窗外那棵粗大的梧桐树没了,显得空荡荡的。
  早年读初中,我在伯父家住过一阵子,和他的两个儿子睡一铺炕。遇到下雨天,雨水打在梧桐树叶子上,声音很响。每天下了晚自习,伯父的大儿子爱国用自行车载我回来。他钢笔字写得好,爱干净,喜欢戴一副雪白的线手套,在月光下很显眼。
  伯父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日子过得累,平时吃的是些家常便饭。中考前两天,为了给爱国加营养,伯父特意早起炸了些油条,黄澄澄,香喷喷的,我看着直流口水。爱国因为紧张,没胃口,吃不下,气得伯父朝他发火,说瞧你这点出息,考好考孬有嘛?!这点儿胆量以后能干嘛?!扭头对我说,别管你哥哥,多吃!半大小子家……爱国眼里含着泪拿起油条往嘴里塞,吃得没有一点声响。伯母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不敢作声,眼神里满是乞怜。
  陆续有人来,屋子里人声鼎沸,满满当当。堂屋正中间搁圆桌矮凳,桌上摆着糖和瓜子,茶杯里已经下好了茶叶,只等客人到了沏水。靠东里间墙边蹲一只烧煤块的炉子,炉子上接出一只自制水箱,水箱上搁一只玻璃酒壶。靠北墙条山几上放着两瓶白酒、一个茶叶壶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北面正墙上挂有带木框的中堂楹联。东墙上挂一个相框,里面有伯父伯母和孩子们的照片。今天出嫁的是伯父大儿子爱国的女儿慧慧,照片上有她儿时和学生时代的几张照片,脸上写满童真青涩。
  我们一家人的到来,似乎一时间壮大了伯父的力量,这让他显得极为有光,言谈举止露出激动,兴奋,右手朝虚空里挥出一个扇形,朝来陪客的村里人说,你看俺这一大家子人,这么一个侄女出门子,她这叔们大爷们都来了。在伯母的配合下,又把我们弟兄三个按大小顺序介绍了一遍,又重点介绍我怎样怎样,为了孩子的事请假赶回来……
  伯父的渲染让我忍俊不禁。在讲述一件事方面,他和父亲一样有着超强的叙述能力。不同的是,伯父的渲染力更强。近些年,随着伯父喝酒,患脑血栓,吃药,再加上三三两两的不如意,这让伯父的脾气越来越大,说话啰嗦,嗓门高,用伯母的话来说,不让别人张嘴。——说血随你爷爷的影!伯母的概括既有调侃,也有亲近,她以伯父的坏脾气与爷爷一样为基点,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拉近。
  伯父就某个话题的啰嗦引起伯母反感,她站在一边儿,劝他小点声,让他把衣裳换下来。她的表情既有同情,也有无奈。伯父不以为然,像一个叛逆的孩子。说今天没外人,不用换,穿这一身更随便。大家乐不可支,说一会儿还得给你录相,照相,换下来吧。伯母无奈,把一套新衣服拿过来递给他。他坐到沙发上,守着众人换上,嘴里兀自透出几分不耐烦,像是新衣服让自己受了约束,再不能敞开嗓子说话,亮开架子表达,另外一层意思是,在这个家里,他有着不容质疑的权威地位,这种权威地位根本不需要用新衣服来妆点,即使是孙女娶亲也没必要。
  在伯父伯母的兴奋面前,父亲显得沉默矜持,像是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主场,得保持克制。他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安静地吸烟,与坐在桌边上的伯父隔开一段距离。伯母一再让他坐到伯父身边去,他坚持不去,像是怕被伯父身上的光环给罩住。
  父亲比伯父小三岁,他们的母亲死了以后,父亲在四十天上被送给了养父,姓了养父的姓;伯父被送给姥姥,随了舅家的姓。两个人生活的村子隔着七八里地,两家人像亲戚一样走动。
  现在两家人聚到一起,聚到父亲和伯父的生母生前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我曾经很熟悉,熟悉屋内屋外的每个角落,熟悉伯父家的每一个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起过父亲和伯父的母亲,那个生下第二个孩子四十天就丧命的女人,她是那样遥远,像是根本没到这个世界来过,没在这个院子活过,与我没有一点关系。然而她却是如此重要,她的有无和健康与否决定了一系列生命的产生、存在和延续。
  就在昨天夜里,作为这种延续的一个结点,父亲借着酒意对于生母的婚配命运给予质疑。那种质疑是激愤的,感性的,有对自己姥爷的怀疑,有对自己生父的不满,也有对自己生母身世的不平。父亲用排比句式生动表达了这种质疑的强烈性。这些质疑像是以前根本没有存在过,或者说即使存在,也仅是一颗模糊的种子,一直在父亲心底蛰伏,等到父亲过了六十七年,在一个雨夹雪的夜晚,才在酒的蛊惑下释放出来,像一粒虚幻的灯花,借由它的爆破,映出一些过往的镜像,其中包括作为中心人物的爷爷。
  十几年前,我从烟台上学放假回到伯父的院子。院子里空空的,没有人,牛在棚子里反刍,嘴上满是白沫,鸡在猪圈边上刨来刨去,猪哼哼着,一切都是如常的样子。伯父的大儿媳从外面进来,说爷爷死了,一家人都去上坟了。酒桌上,父亲沉默如常,似乎陷入失去亲生父亲的情绪之中。伯父喝了一口酒,对父亲说,咱爹俩儿、六个孙子,一辈子还落了个绝户……父亲对伯父的话没作回应,他吸口烟,烟雾升腾,似乎里面有对这一切的模糊回应。我看着大家,看着自己,看着他们脸上或多或少的悲伤,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自己的举动不合时宜破坏气氛。爷爷去世的消息他们没告诉我,像是理由就在那摆着,根本不需要解释。好在有酒。伯父说,都喝点,不喝的多吃,看见你们,你爷爷在那边儿也该喜欢了。这话是对我们说的,将我们以骨血的方式与爷爷奶奶联系在一起,像是随手系了一个简单的结。
  爱国的媳妇给一家人分红包,以备娶亲举行仪式所用。伯母不接,小声说,俺不要!眼泪兀自流下来。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责备她,像是在说一个撒娇的孩子不看眉眼高低。我母亲劝她,别这样,一边替她把红包接过来。伯父没有怒斥,口吻是嘲笑的,半边脸和一只眼歪斜着,目光大度而男人,伯母的小性儿一时间成了他的的参照。
  一番等待之后,鞭炮在村头响起,娶亲的终于来了,众人蜂拥而出,将男方客人迎进来,让坐,沏茶,敬烟,上菜,敬酒,各自加着小心说些体面话。照例要举行仪式,改口,给红包,照相。一通忙碌,新人上车走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像是一场戏,暂时落了幕。我把新人上车的照片传到微信上,旁注: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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