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玄鸟

　　然后，就到了春天。桃花坞的春天。桃红。柳绿。更多的时候，我喜欢捧着一本书，在桃花山上独自流连。当我坐在溪水畔的时候，我看到蜻蜓，我的远房亲戚，深入持久伫立在我的左臂上。她小小的温暖的目光让我心里注满蜂蜜。燕子，其实，不是燕子，是玄鸟，我的又一个亲戚，也在我的身边飞来飞去，和我一起闲看花开花落，漫观云卷云舒。是的，枕松声风声，观日落牧归，是我每天必须反复温习的功课。那时候，我十岁，或者十一岁。我已经记不清啦。 　　当然，我也曾经试图融入村庄里的孩子们。有一次，应该是黄昏时分。在放学的路上。我们走到了河湾边的一个大坎子边。大家放下书包。说，还早，玩一会再回家。于是，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比赛谁敢从大坎子上跳下去。大家张开手臂，次第跳了下去。当我跃跃欲试准备往下跳的时候，一只玄鸟，叽叽喳喳地，在我的头顶不断的叫。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在阻止我。可我终于还是跳了下去。除了感觉腿部有些发麻外，并没有其它不适。孩子们的掌声，笑声响彻黄昏上空。铁蛋也跳了下来。但是，他半天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且嗷嗷叫，说痛死啦，痛死啦。家长赶来，赶紧把他送医院。腿部骨折。三个月以后，铁蛋才一瘸一拐的上学。同学们都说是我出的主意。甚至还有谣言说是我把铁蛋推下去的。父亲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而且，还命令母亲送了一篮子鸡蛋给铁蛋家。 　　这让我对群居生活，对集体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不再试图走进人群。我更习惯于更自己相处。我在自我的城堡里如此仔细地打捞，打捞属于我的安慰和苦痛。终于，在下一个月夜，当我因严重口吃再度遭遇同学的奚落，我大跑着跑到春暖花开的桃花山，跑回自己的内心世界时，我知道，我被村庄的孩子们，也被村庄，彻底地赶出了圈子。但是，我没有变成一座孤独的岛屿。我发现，每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有不止一只燕子，不对，是玄鸟，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列队为我唱歌，用七个不同的音符为我唱歌。 　　我是个不谙鸟语的孩子。我的心情依然沮丧。我无助地坐在一块余温犹存的山石上。眼睁睁地看着同龄人大捆大捆地投身于欢乐的怀抱。我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呀！可是，没有人理睬我，更没有人邀请我。也许，正是从那个春天开始，我被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只有玄鸟，跟我的老朋友似的，始终不离不弃，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孤独的鸟。翅膀不断抖动着，一竦一竦地。我感到一阵惊悸。难道，这只鸟，是我的前生，或者，是我的今世吗？它像极了我。可又在一瞬间。我又否定了自己。不是。一定不是。我怎么可以和鸟相提并论呢？我感觉自己的软弱，更痛恨着自己的无奈。我连自己的亲属都不想认啦。我梦见了一棵古老的桃树在流泪。 　　我不愿再思考任何问题。一个人在桃花山走。脚踢着一块石子。从山头踢到山脚。又从山脚踢到山头。踢。踢。一直踢到我都看不见自己啦。心里觉得宁静了许多。就像那个古希腊少年。推着一块巨石，从山下推到山腰。石头滚落下山。又接着推。石头接着滚下山来。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其实，就在那时，我茅塞顿开，我一直都是寂寞的。从来都是寂寞的。并不是现在才如此。这样一想，我便安然于自己内心的大寂寞了。直到月出东山。星相庄严，我恍若置身于一个人的蛮荒时代。空气中弥漫一股诵诗的声音。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从山头上走到我的身边。口中呢喃低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然后，老人送给我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好好看看，也许对你会有用的。我认得他，是我家的邻居，一个老私塾先生。 　　那是一个很另类的老人。喜欢读书，每次遇到他，总是看见他拿着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巨大的悲痛已降临在希腊。多少躯体被抛进大海的巨口大地的巨口，多少灵魂被投入磨盘，就像麦粒儿。他甚至常常独自老泪纵横。村里人很多人都不理解他，说他是精神病。他的妻子也不理解他。三天两头跟他吵架。说他一辈子都不干农活。说他连家务活也不做。他不以为意。仍然我行我素。即使是栽秧割稻这样的农忙季节，他也总是独自一人跑到山上，在书的海洋中独自畅游。他经常说，他在书里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世界。他说，多少痛苦多少生命，坠入了深渊，为了一件空空的衣裳。他的家里有很多藏书。他把这些藏书都展示给我看。说，我想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书。也许，他把我看成了可以信赖的传人。 　　从那以后，书本成了我的终生伴侣。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这些名著，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涉猎的。先生经常给我背诵宋真宗的《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许多年以后，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十岁的自己。在姹紫嫣红的春天的日子，我摇头晃脑地行走在桃花盛开的山头上，念念有词，望候雁之翔集,想玄鸟之来游。嗟征夫之长勤,虽外逸而怀愁。然后，猛一抬头，在桃树的第五根树枝上，我又看到了那只玄鸟，那美丽安详的玄鸟。这只卓尔不群的鸟，那一刻，正独自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脚下。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十岁的孩子，而且还朝我点了点头。它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高贵，和无限忧郁的气息。我若有所思地仰天叹息。我的命运，一个迷途者的命运？ 　　我决定从此再也不让自己的内心处于翻江倒海的状态。我要命令自己的身体慢慢地静止下来。夕阳在天。花朵芳菲。从清风吹开的书页中，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一道迅捷的光迅速地冲入我的身体。在这股炫目的光亮中，某种轻微的快感掠过我的身体，如同河水轻舔着河岸。那时，伙伴们的喧哗，与骚动早已退为遥远的背景。唯有天风阵阵，天籁在耳。唯有我内心的明月照亮我灵魂的黑暗。 　　从此以后的更多个春天，我再也享受不到往常我自己那种狼吞虎咽的生活。读书和寻找玄鸟，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这使得岁月枝头上那些零落如雨的寂寞被赋予了更生动的内容。现在，我在这儿，从头觉醒，伸出手去摸着未知，那真正的未知，未知的未知。我总是在不经意间看到玄鸟。玄鸟已经成了我心灵的朋友。玄鸟总是在我最热切的内心呼唤中兀立在我面前，带给我一股沁凉的水意。 　　就在刚才，站在琅琊山望月亭上，我再度邂逅了它。它孑然一身站在一棵桃树上，站在一棵朝南的树枝上。也是第五根树枝。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尘埃落在我的身上，也落在它的身上。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彼此点了点头。玄鸟站立过的树枝，别的小鸟便不再入侵。也在刚才，一对热恋中的乌鸦，打打闹闹地落在玄鸟身边。玄鸟依旧没有说话。乌鸦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大不敬。用乌鸦的语言道歉以后，赶紧惶恐不安地逃之夭夭。只剩下玄鸟。只剩下我。在拔着什么。或者，在像拔一颗钉子那样，拔着骨中的刺，心中的痛。或者，在像拔一颗钉子那样，拔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