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几粒火苗被我在雪天里打捞起

　　　　　　　　　　雪天里的火苗
　　那拢火，现在想起来并不怎么热。几块煤砖举着几苗淡蓝的火焰，煤砖红熄熄的，不像炭那么虎虎的有力度地燃烧。就那么丁点儿独苗苗的火焰上面，覆盖了十几双女孩子的手。我们嘻嘻哈哈挤拢一圈，围着火炉烤火，唧唧喳喳说个没完，也不觉得多冷。那可是1990年的冬天，我们宿舍三十几个人就指望那点火苗度过寒冬。 　　雨娴不闲。她的床铺在靠窗的位置，虽然离火炉近，但寒风死皮赖脸地从窗缝里挤进来。每天早上她总嚷嚷，冻僵了！冻僵了！跟寒号鸟一样的叫唤。她一有空儿，就抡着一块石头钉补窗子缝儿，咣当，咣当。指头宽的窗缝被她用纸板陆续钉严实了。 　　每晚熄灯后我们还不肯睡，燃起蜡烛聊天看书。（电灯由学校统一开关的。）有个夜晚聊得很迟了，寝室长于晶大喊休息啦休息啦。无人理睬，大伙依然唧唧喳喳个不停。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说，快看啊，窗子里伸进来一个毛手手！一片喧闹声寂然落去，昏暗的烛光里雨娴惨兮兮惊叫一声，妈妈呀！然后又有谁惊叫，有鬼啦！窗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又停在门前，清晰的人的喘息声。 　　三十几个人吓得毛骨悚然，也有胆大的装腔作势怒喝了几句。那个人好像并未走开，还在门外。我和春梅缩在一个被窝里，我们感觉到彼此哆嗦个不停。那一刻，好像被窝是顶安全的地方似的。春梅颤颤地问我，鬼么人啊？我也牙齿不停打颤，悄悄地咕囔，怕啥……怕啥，我俩最安全啊！ 　　我和春梅的床铺紧挨着墙，离门还远着呢。开学那天我俩来的迟，大通铺就剩下离火炉最远的这个铺位了。其实我们的宿舍是破的摇摇欲坠的库房临时改造的，那点儿火苗根本不起作用的，哪儿都一样的冷。但是一旦有危险的时候，我们的位置是相对最安全的。那一刻，我俩有些暗自庆幸。 　　那一夜我们不敢睡，大睁着眼到黎明。六点半的时候，灯亮了，外面依稀有了早起的脚步声。大家惊魂未定地爬出被窝，于晶还在哆嗦。她说本来是胡说一声吓唬雨娴的，毛手手是她喊的，谁知门外真的有人啊。红林吭吭地笑了，她说我也是闭着眼朝林子里虚晃一枪，谁知打准一只坏鸟。有鬼啊那声其实是她闭住眼随便喊的。结果，我们大家都看见窗外的确有道黑影。 　　那夜地面下了薄薄一层雪，门口是一个人杂乱的大脚印子，由窗下到门口往返了很多次。虚惊一过，我们个个嘻嘻哈哈去上早操，很隆重地把这件事给男生们吹嘘一番。每个人都把自己形容的坚强无比，而略去吓得哆嗦的细节。 　　那天下午，班主任老师带着我们班的男生打扫我们宿舍隔壁的一间小库房。晚上，搬进来一家人，是后勤的老师一家。他们家的灯，通夜都亮着。时常，那个老师大声地咳嗽在深夜分外响亮。他守护着我们一个个寒冷但唧唧喳喳迟迟不肯睡去的夜。
　　　　　　　　　　　二 　　雨娴不敢靠窗睡了，那儿空下一绺儿床板。她怕隔着窗伸进来的毛手手将她掳去。她把一只小木头箱子搬到那绺儿空铺上。紧接着红林也把她的一只包鼓鼓地大提包挪在窗下了。剩下可怜的一小块，雨娴铺了报纸放着她们俩人的洗脸盆子刷牙缸子。每到夜里雨娴伸懒腰时，将那摞家什捣鼓的叮叮咣咣，猛一下把大家的酣梦吵得将醒未醒。 　　有时睡得半生半熟的红林就咕囔着一串串泡儿似的梦话。她的梦话跟一个男生有关。差不多每晚睡觉前她跟雨娴总要说起那个男生坚，也总要把坚浑身上下指责一番。然后才满意的睡去。 　　某一晚春梅等红林过完了瘾，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其实红林天天和坚在传条子，大约在谈恋爱呢！我嘀咕一句，红林的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看上坚那么个黑面点心？春梅的月牙儿眼睛笑成一个圆圈圈儿。她压抑着笑声，嗓子里吱吱的憋着气发出吭吭的声音。红林从被窝里冒出脑袋，满腹狐疑地朝我们刮了几眼，又缩进被窝里。雨娴蚯蚓一样把身体蠕进红林的被窝里一通嘀咕。后来，红林再也不提坚一个字，仿佛世界上压根就没有坚这个人似的。坚从她的嘴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春梅的嘴角起了一个透明的泡，她蘸点牙膏涂在白亮的泡泡上。我给她解释起泡的原因可能是她用了我的水杯。她突然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在宿舍里发布。她说，咦，我端了梅的重茬杯子就嘴角起泡，那么接吻的人嘴上岂不泡泡摞泡泡的出死啊？围在火炉边的一圈人开始讨论这个神秘的话题。 　　雨娴还是不娴。一有空儿对镜描眉。她朝红林诡秘地笑笑，回头对我们调侃的说，大约，可能，在每次接吻前都用酒精擦嘴唇吧？一阵哄笑里，偏是于晶浑身冒傻气地感叹，原来是要消毒的啊！先是红林撕破喉咙的巨笑，然后是大伙儿肆无忌惮的狂笑。直到隔壁的老师敲门警告，我们还裂着嘴笑的收刹不住。
　　　　　　　　　　　三 　　快要期终考试了。先是雨娴，后是红林，俩人每天一闻见饭味就要呕吐。雨娴说宿舍里通风不好，被煤烟打了。红林也说是。其实宿舍里到处漏风，整个一个风筒子了。但雨娴还是坚持开窗通风，把我们一个个冻成个紫茄子。 　　大约又过了一周吧，雨娴请假回家了。她得了重感冒，晕得走不成路，老师派了个男生送她回家。 　　红林依旧是吐个不停，一张圆脸吐得黄兮兮的，像被黄鼠狼咂干了血。大家忙着应付考试，没怎么照顾红林的病。她常常独自落泪，通宵辗转反侧不睡，停不停捣动的那摞家什叮叮当当地响。早起于晶就指桑骂槐，意思是红林吵得她没睡好觉。没有雨娴助力，红林显得孤单无助，黯然地面对于晶的愤慨。 　　于晶的数学实在是糟糕，在考试前一天缩在被窝里抄夹带。她抄了一会儿，左右瞧瞧，从被窝儿里爬过来眼带笑意在我耳旁神秘耳语：知道雨娴和红林为啥坚持值周看宿舍么？我摇摇头。她四下里扫几眼，低低说，坚和高三补习班的那个男生常来我们宿舍。 　　我这才想起这个学期的晚自习都是她俩一直在看宿舍，不用去教室的。因为自从那晚窗外有人后，雨娴向老师申请每晚她和红林看宿舍，理由是防止宿舍失盗。于晶胆儿特小，说完了，又叮咛我不许说给别人。我自然很守信用，除了春梅，再没有说给别人。 　　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雨娴精神抖擞地早早抢了靠墙的铺位，我和春梅被挤在中间。不过开学好久了红林都没有来，雨娴说红林有病不来上学了。大家都有些怅然。直到毕业，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坚补习了两年上了大学。后来听说红林那年退学后替坚生下了孩子，与坚分手去了南方。雨娴到了婚嫁前夕男友突然变卦，她受了刺激患了精神病。前两年见到她，胖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像一个重磅火腿。 　　去年夏天坚牵头搞了个同学聚会。我没有去。我当年的同桌终于混了个一官半职，他打来电话，说当年你们宿舍的女生多半没有参加。摆地摊的摆地摊，漂泊的漂泊，打工的打工，失踪的失踪，总之你们宿舍的那拨女生普遍生活的不好。我沉默良久，说大约我们住过的那个宿舍风水不好罢。 　　同桌很有优越感地笑笑说，我那时最欣赏的就是春梅了，那一头长发，常令我痴迷。我也笑笑说，她那时最不欣赏的就是你了，她说你常常鼻涕邋遢的，令她厌恶的听不下课去。他挂了电话，再也没有联系过。 　　所有的往事，都一滴一滴被岁月掳去。要不是今年这场寒冷的连阴雪天，我都不会想起我们曾经把十几双手覆盖在几苗淡淡的火焰之上。那个冬天，是谁点燃了取暖的火苗，让一群女孩往后的生活，在与艰辛和寒冷相遇的时候，不经意地又从脑海里，随了几苗淡淡的火苗，生出几许的思念，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