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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一个人的喧嚣

2021-12-26抒情散文刘梅花
一个人的喧嚣我敢保证,苕三爷的苕病是装出来的,不是神经系统紊乱而导致的颠三倒四。尽管他见个人,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就扯着别人的袖头子解释:嘁,你看我苕了吧?大夫说我精神病!当然,他有时也说成神经病。在我们乡里,大伙笼统地认为二者也差不多,就……
            一个人的喧嚣
  我敢保证,苕三爷的苕病是装出来的,不是神经系统紊乱而导致的颠三倒四。尽管他见个人,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就扯着别人的袖头子解释:嘁,你看我苕了吧?大夫说我精神病!当然,他有时也说成神经病。在我们乡里,大伙笼统地认为二者也差不多,就那么个苕损样子。   他捣着根棍子-——有时是正宗的拐棍,有时是个榔头把,有时说不定是顺了谁家的擀面杖,最常见的是弯溜曲把的棍棍子棒棒子。反正他不单独出门。一出门,必定要捞根棍子来,先捣上,然后浑身先弄得七拧八翘,歪了头,趔趄了腰,再把面部表情调整到小孩见了吓哭,大人见了唬两跳的那种状态。最后,一歪一拐邪眉倒瞪的才能走出庄门,拖着一身难闻的气味走到我们那条破旧的小镇上。   镇子本来就很小嘛,拳头大点的地方,一条破街也就牙长的一截截路。苕三爷脚力又好,虽说一边走路一边转圈圈耍个羊羔疯,还一步三停表演一下精神病的典型症状啦等等的,最不济也要盯上个年轻女人发上十分钟的呆——因为被盯上的女人只用十分钟就消失在他的视力范围之外。本来的话,还可以走上二十分钟的。可是他那鬼一样幽幽地眼神,还有嘴角淌着拉了丝吊着的罕水,她们不逃不行啊!这么折腾一路,苕三爷也只用个把小时也就在街上遛弯一个来回了。他立在公路中央,咯吧咯吧咬牙错齿,发蔫,害得汽车小心地绕着他走。   隔窗,我常常感叹,三爷子太孤独了啊。别说整条街的人都躲着他,连牛也绕着他走,受不了他一身味道啊。一个人,走在太阳底下,却被大家拒绝,封闭在幽暗的世界里,多么的可怕。   邻居总笑我的迂。他说,你有那替他发愁的力气,不如去把软软子娃背到学校里去。迟早,苕三爷要是能头脑清醒过来话——他会因羞愧而导致死亡!我不知道这话是他从哪儿掐来的,还是原创的。总之,苕三爷就算把自己窝囊死作孽死,也决然不会羞愧死去——他早就丢掉了自尊心,牲口一般的活着,怎么会产生羞愧呢?所以那一天也是不会有的。   邻居说的软软子娃,是俺们镇上的吴三娃,打小是小儿麻痹。他爹原来是民办老师,后来放着一群羊。有一天,他买了一沓旧报纸,裁成二指宽的纸绺儿卷烟渣子。他裁着报纸的时候,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一张报纸上有一篇我的文章,旁边附着照片。当然,他是知道我的名字的,整条街的人都喊我的名字。   我在这条旧街上混了十几年,向来嘴乖不惹人不捣闲话不串门不挑拨是非,所以很有人缘。吴老师扔下羊群从山顶上一溜小跑,把那张油叽磨耐的报纸宝贝样送到我手里。我假装惊讶,呀,恰恰这篇没有样刊!多亏您了!然后吴老师就非常激动的打道回山了。   他的儿子,吴三娃就坐在我店门前的台阶上晒太阳。如果有破牛车咣当咣当地上来,吴三娃就会拦下,我帮他坐到牛车里,人家就会把他拉到上街的小学门口,然后靠他自己爬起又跌倒地挪进教室里。以至于放了学,一伙学生就连背带搀地送到他家门口的路边,继续靠他自己爬起跌倒磕头作揖地回家吃饭。   倘若是没有牛车路过,吴三娃就一直坐着晒日头。然后,苕三爷就打着转儿,旋着一股子味道,捣着棍子,抽着筋,斜叼着一口罕水偎过来跟吴三娃答话喧谎儿。吴三娃腿不争气,说话含糊不清,头脑可清楚的很。他是苕三爷唯一的话友。   苕三爷的话乱麻缠在鸡腿上没个头绪,缠三搅四地由着嘴乱说。吴三娃就含含糊糊地应承着,总算是能听进去。有时无话,俩人就流着罕水拉着丝儿呆呆盯着日头看。多数时候是吴三娃一人在看呢。苕三爷喜欢盯着女人看。他看了一辈子日头再不想看了,看女人提神,看一眼算一眼,看两眼赚一眼。   苕三爷经常咕哝着胡呓呓几句:我都七十三的人了,阎王爷不请得自己去的年龄了,还能活多久呢!意思是他盯女人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大伙得原谅。可是自打我来到这个镇子时他就这么说的,十来年过去了,他还是七十三。要么是他记性玄乎的差,要么是个妖怪。   有时苕三爷的大儿子沓拉沓拉走过来了,买给吴三娃几颗糖,说三娃你陪老爷子喧会子谎儿吧。老爷子老年痴呆了,没人陪他说个话,寂寞的很呢。吴三娃吧嗒吧嗒舔着把把糖,就尽力陪苕三爷喧谎儿。谎儿的内容多半就是他从电视里看来的关于老年痴呆症的种种临床表现。   这个,苕三爷最爱听。听完了,回家去统统演练一遍。把家里的床单都绞碎站在房顶天女散花,把所有的锁眼里堵上砂子,堵完自家的堵邻居的。一晚夕不睡觉,蹴在庄门口学鬼嗥仿狼吼。匡嘡匡嘡摇门栓,吓唬过路的尕娃娃。这些,原来是不会的,是把吴三娃提供的信息美美地实践了一番,太好玩了。   他大儿媳妇就骂街,说老爷子你成天价精力这么旺盛,会折腾家人是因为吃的太好,营养过剩了。看看吴三娃的爷,成天半月价吃不上一顿好的,走路都没力气哦……。她下决心扣除他两顿饭,看他跳弹。结果吴三娃呱呱地笑着给我连说带比划,三爷……嘿嘿……捣通了家里的锅底子……他们都苦巴巴地吊着脸子,唉,都挨饿呢!   第二天,苕三爷就背着个包包挨家家讨饭,逢人就说,后人作贱我哩么,活不成了么。但一旦看见女人,眼缝缝里仍要灼灼发光,那个贱呵。苕三爷的大儿子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丢不起这个人,只好连背带拽又把苕三爷弄回家去。对于苕三爷的心思,他的儿子们没琢磨到,也可能琢磨到了,只是假装辨不来。过了几个小时,苕三爷又活灵活现溜达在街上了。   有时候,到了吃饭的时间,他就藏起来,让他的孙子们一通好找。有时候,他蹴在我店门旁,把门帘掀起一道缝儿朝屋里窥视,常常吓我一跳。有时候,他苕兮兮的打着转儿进来,要给吴三娃买颗糖。苕三爷苕是苕,可把钱看的真,一分也不含糊。   他满意的看着吴三娃舔糖,慢吞吞地说,现在的钱,不值钱了。那时候——谁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时候。那时候,钱就是个钱。嘿嘿,他突然诡秘的坏笑一下,低声气儿说:那时候,朱家那个叫玉莲的,才十三四岁,花了我几十块钱,就跟我好了满满的一年。要不是后来,呃,后来她肚子出了怀,还跟我呢。嘿嘿,那时节,钱算是个钱,才四百块,我家老大就杀平了此事。可是后来,朱家一家子呢,没脸活人了。玉莲也走了……苕三爷的语气里还很有些伤感。但那表情,标准的恬不知耻。吴三娃有些搞不明白地看着他,口水挂在嘴角拉丝儿。   苕三爷辈分倒是高。半个村子称他为爷,剩下的半个村子还是叫他爷的。本来,若是换了旁人,自己假装成这么个苕哩吧叽的瓜子,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爷的——天底下有这么瓜瓜实实的爷么!可是苕三爷不能啊。苕是苕,糊涂是糊涂,可他的后人能耐的很啊,都是在这个镇子上踩得地皮子发颤的人物,不能随便得罪的。   他的大儿子,镇上做着个官儿,还不小,想卡谁的脖子就卡谁的脖子,能得罪么?不能么。他的二儿子,包工头,乡里打工的人把他尊成个尕佛爷子,愈发惹不得了。他的女儿,在县城里是个手眼通天的主儿,贩子,主要贩人。镇上那么多光棍,都眼珠子发绿的给她凑钱,巴结的紧。虽说别人对她风言风语,戳脊梁杆子。可现如今的事,谁管她正经不正经,反正人家有本事,把一个个干部都拉下水,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放不翻的树。   所以,苕三爷虽然就那么稀里糊涂的活着,还是个爷哩,还是有脸皮有架子的人。而且他骂起他的后人来,牙巴骨上攒了劲有理有据的很呢,还连哭带嚷的。比如他动不动就蹦着双脚又跳又叫,而且喜欢在清晨,骂得半个镇子都听得见:嫌着老子阿么了?老子是猪吗,吃饱喝足晒日头去了。你们啥时节不给老子找个老婆子来,老子就一天价装疯卖傻作孽你们,给你们丢人,让你们人前头抬不起头……   然后,他跑到公路中央,躺展了,等着叫车碾,呱喊着:活颇烦了么,没个人疼肠了么……这样的时候很多,交通於阻着,汽车司机们鸣着喇叭,苕三爷就是死活不起来。他的儿子们只好抬着他撤退,那场面着实丢人的很。   后来,也就是苕三爷七十五岁这年,他儿子这么给别人解释的,意思是老了痴呆了么。苕三爷这年干了件好不丢人的大事。他在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这是好多武侠小说里江洋大盗出场的背景。可是俺们镇就那么一坨坨地方,腿一伸就出了镇子了,大盗们没心肠来,只好苕三爷隆重登场了。他在搡一家包子店的门,匡嘡匡嘡很用力。推搡的时间大了,左邻右舍也都亮了灯。包子店的女人打开了门,喝道,苕三爷子,你干啥哩么?   苕三爷居然没穿啥,手里捏着张钱,嗫嚅道:那个啥哩么……我那个拿着钱哩么……,包子店的女人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她夺过钱,把他搡出门,啐了他一顿。结果苕三爷也很生气,后果更加严重。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就到镇上法院门口喊冤去了。他拖着清亮的鼻涕老泪纵横:天爷爷,地奶奶,这是阿么了?她抢了我的钱啊,我可是啥都没做上哩么……   一条街都被他的哭喊搅得骚动不安。我是没撵到法院门口去看笑摊,主要是我从来不喜欢做围观者,没意思么。可是别人觉得有意思啊——岂止是有意思,简直是太有意思了。苕三爷被围在人群当中,耍尽了风头。当然,所有的好戏都要收场,苕三爷被他的儿子们裹了床单拖回家了。   相关链接的是,包子店的男人回家后闹着要离婚。男人,就是这样的人,总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而不在乎女人的伤害。没多久,包子店悄悄的关了门。镇上的人谁也没见过那户人家去了哪里。   我离开镇子的那天,苕三爷撅着山羊胡子立在搬家的车旁,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废话。没人理他,他也不知无趣,反正就那么日粘的木头桩般戳着。后来,我算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的孙子都死了,他还活着。我辨不来他的意思是庆幸他自个儿长寿呢,还是惭愧他自个儿的长寿。总之,他就那么颠颠咚咚地叨扰着,习惯被人遗忘,习惯制造他自己喧嚣的世界。   离开镇子一年多了。就在前两天吧,有个文友来看我,打电话要我到车站接她。车站的大院里,我看见了苕三爷。他的裤脚挽的老高,一双麻叽叽的破球鞋,捣着个杆杆子,在停车场里胡转悠。他的眼球陷在深苦苦的眼窝里,看见我,他翻了翻眼珠子,两个眼窝红拉拉的像鸡勾门子。   他继续转圈圈,那张脸没有表情,没有了鬼气,像一张山羊的脸。看来,这下他迷迷瞪瞪的果真苕掉了,绝对不是装的。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女子不断的喊,爷,你来不来,看不叫人笑话的。苕三爷像是听见,又像是没有听见,依旧到处蹭着,苕楚楚的日粘着。   文友下了车,晕车晕得厉害。我扶她到车站附近的一个面皮摊摊上坐坐。那个戴口罩的摊主突然问我:你不认得我了么?仔细一看,原来是包子店的女人。闲谝起来,她心酸地说,离了啊!我们那冤家心眼窄……都是那个老苕货欺的……害得我两个娃念不成书,帮我干活哩。总得活不是。……那个苕货,害了不少人,你不知道。就说朱家那个玉莲,被他齐茬茬毁了。前几年好不容易结了婚生下娃,谁知那老苕货打听到地方找了去。结果她男人不要了,现在带着个尕娃娃打工么,孽障的很啊……那个老苕货,却不死还牢实的很,鬼一样跟了他女子从镇上来县城。可是他女婿,上月突然中风瘫痪了,该死的老苕货,老天爷咋不睁开眼呢…… 我很慎重的思谋这件事。我是想,一个坏人,如果到了该死的时间就让他无痛无灾的死了,那么,其实是一种福分。老天爷就让他活着,狗一样的晃荡在尘世,最好活上九十岁一百岁——事实上也有可能,让他的儿孙们受尽拖累。从而提醒世人,啥样的事该干,啥样的事不可干。日子就是这样,带走该带走的,留下该留下的。我想明白这个道理后,我说,苕三爷应该活上一百二十岁,或者更长。包子店的女人迷惑地看了我一眼,再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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