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姨妈

2020-09-17叙事散文薛暮冬
那是冬天。那个冬天特别寒冷。白雪覆盖着田野,山川,花草,树木。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桃花潭里冰结得厚厚的。孩子们几乎每个黄昏都在冰面上滑冰。狗剩子是我姨妈的儿子,是我表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偶尔也和我们一起比赛谁最先从此岸滑到彼岸。那时,狗

那是冬天。那个冬天特别寒冷。白雪覆盖着田野,山川,花草,树木。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桃花潭里冰结得厚厚的。孩子们几乎每个黄昏都在冰面上滑冰。狗剩子是我姨妈的儿子,是我表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偶尔也和我们一起比赛谁最先从此岸滑到彼岸。那时,狗成群结队的,也跑过来来看热闹。而且,也参加了孩子们的赛事。当然,最后的冠军未必是狗,有时是我们,有时是它们。我们不差上下。偶或,我们也不分彼此。 这些或沉默失语,或汪汪乱叫的狗们,经常和我们一起出去溜达。而且不离不弃。即使在那些最寒冷的日子,它们也未曾离开我们。它们成了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共同拥有一部自然史。在江淮之间这块冰冷的土地上,我们饮食,我们睡眠,然后醒来,然后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日子继续过下去。只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想象,与心灵。
但这些一直把我们视为亲人的狗,一定和人类一样,有着天然的悲悯情怀。那是又一个经典的黄昏,我和小伙伴们在桃花潭边滑冰。不知在谁的提议下,大家又开始比赛跳冰。那时我们真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更不知道危险,甚或死亡其实一直在觊觎着我们。当我从岸边老槐树的最高处跳下去以后,冰层轰的一声被我砸破,我一头钻到了砭人肌骨的冰水里。我在水里疯狂挣扎,忽然,我看到一条狗,一条被我们命名为国王的狗,游到我的身边,拽住我的棉袄领子,使劲把我往不远处的岸边拽。有惊无险,在国王的无私帮助下,我保全住了性命。从此,我对国王,对所有的狗,都充满了感激之情。也许是头顶上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天空,和冰层下澄澈的河水抚慰着我们的灵魂,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河畔那些凌寒傲放的梅花。无论那个冬天是如何刻骨的寒冷,我们都由衷的感激这片位于江淮丘陵地区的一方净土。更多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以及国王等狗伙伴乱七八糟的躺在厚厚的冰面上,挥霍着光阴错生的恍惚。我们没有谁会想到,我们只是那个冬天的暂居者。
是的,没有谁可以是一座孤独的岛屿。天寒。地冻。生命没有终结。我们总是与回家的野兔不期而遇,那些不畏寒冷的鸭子,老鹅,狗,还有热爱哼哼唧唧的猪,总是与我们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生活在冰天雪地中,或者在落叶凋零的洋槐树下,或者在不见一只蚂蚁的山路上,仰望安徽的漫天彩霞。那时,我们还无法感知一个人的那些隐秘的内心风暴。我们看到,俗世仍在拉开云手,等我们抽出时间,共同为东方这幅古老的壁画,为桃花坞,我们相依为命的故乡点一抹古典的口红。当然,依旧寒冷,冷得我们直打哆嗦。依旧冰天,雪地。这些如同白金般覆盖着桃花坞的冰雪,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嬉戏的场所,也为形形色色的动物,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自然繁殖地。在岁月的轮回中,支撑着所有生物的生活。那些不仅仅依赖食物而活着的,大睁着一双挑剔的眼睛的动物们,把这一方近似于蛮荒的土地,演绎成一方充满无限生机的热土。正是这片众生共存的厚土,使得桃花坞,我生命的老家乡,成了我必须一生携带的行李。 而国王又在向我走来。国王是狗剩子最喜欢的一只狗,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当然,国王也是我的救命恩狗。只是在此时,它紧紧地拽着我的裤管,把我拉到了坐落于竹林中央的狗剩子家的茅屋门前。 那时,我一点都不知道,每天都有那么多隐秘的疼痛,不仅轮番攻击人类,而且也轮番攻击所有的生命。有时候,是在大白天。更多的时候,是在夜晚。我看到,姨妈家的院门紧紧关着。我想进去,可是蹲在门口的姨夫坚决而且近乎无情的拒绝了我。旁边的厨房里,狗剩子正忙着烧水。我揭开锅盖一看,满满的一大锅水。姨夫面色匆匆的走进厨房,问水烧得怎么样了,说接生婆催着要水。狗剩子说快了快了快了。锅里的水发出很大的响声。我说开了开了。狗剩子说,响水不开,大呆子。过了一会儿,冒出很大的热气。满锅屋都是。狗剩子把水舀进大脚盆。然后和父亲一起抬到院子里的柴房里。我想跟进去。被姨夫厉声喝止住了。我只好在院门外孤独的发着呆。国王始终没有抛弃我,也站在我身旁的阴影里,望着头顶上安徽古老的天空发呆。不一会儿,柴房里传来了姨妈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狗剩子走到我身边,说妈妈给他生了个妹妹。我说好呀好呀。姨夫一脸不高兴的说,好个屁,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哪里养得活呀。接生婆说,是条命哩。姨夫说,还不如撂到尿痛里淹死。姨妈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敢,你敢!你还不如把我先淹死。 三十多年后,当我在春节的时候,再次回到故乡,偶遇回国探亲当年差点被淹死的表妹,姨妈再次描述过这个故事。还在年关里,姨妈就开始下地干活。她总是背着这个最小的女儿,下到后院里的地窖,掏出秋天窖藏的大白菜,或冬瓜,或土豆,步履蹒跚的行走在落满积雪的通往池塘的小路上。她总是一言不发。国王率领着其它的五条狗,这些狗,都是被人遗弃的无主的狗,被姨妈这个好心人收留下来的,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给她带路。姨妈实在走不动了,狗们就停下来,等她。偶或,姨妈会拉起跌在雪地里的那只体力不支的小狗,大家坐在一块古老的岩石上,一任世界的风雪,争先恐后的涌来。然后,咬紧牙关,继续艰难的前行。 于是,在故乡,我不止一次沦陷于往事中无力自拔。我记得,偶遇我去洗菜淘米的时候,姨妈总会对我莞尔一笑。我们是亲戚。我们有着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我们总会在最短的时间达成默契。我常常帮姨妈提着米篮,菜篮,我们踩着一地积雪,咯吱咯吱地,一起到河湾里淘米,洗菜。然后,又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姨妈家,有时是我家的茅草棚。有时候,我的父母不在家,我就一往情深的来到姨妈家,我烧锅,大姨妈做饭,炒菜。姨妈常常开玩笑说,我是她家的另外一条狗,前门打走,后门又溜进来。姨夫是个工作狂,不是在外面钩屎,就是在麦地里转悠,他总是在饭菜烧好的时候,准时到家,狗剩子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揭锅到。姨夫笑着答应了。一家人就这样快快乐乐的共进午餐,或晚餐。 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我不止一次的听到姨妈唉声叹气的。然后自言自语,米最多只够吃两天啦。
那是一个令人难熬的冬日,姨妈上午就失踪了,到天擦黑还没有回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们一直在村前村后苦苦寻找着,没有任何消息。夜色大作,可是姨妈还没有回来。站立在村口一棵歪脖子枣树下,我无聊的观望着一对晚归的麻雀,在阴沉的天空下惊恐地飞来飞去。它们的窝就在我家屋檐下面。在麻雀的背后,桃花山依稀可见。却不见一片桃花。山峦深处依然堆积着厚厚的白雪。
狗剩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说,不得了了,不得了啦。我说,不急,不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狗剩子面红耳赤的说道,我妈被抓到派出所去了。我问,怎么可能哩!原来,因为家里实在是无米下锅了,姨妈便乘着月黑风高,悄悄潜入了生产队的仓库里,背了半麻袋的稻子回家。一大早,仓库保管员起来钩屎的时候,发现怎么一路上都是散落的稻子,而且一直从仓库迤逦到狗剩子家。保管员到仓库一看,少了半袋稻子。又找了一个借口,到狗剩子家东张张西望望,最后在稻草堆里一查看,里面果然藏了半麻袋的稻子。于是,赶紧报警。就这样,稻子被没收,狗剩子母亲,我的姨妈也被带到了公社派出所。   我不敢多想,急急地往家里走。风更大了,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肌肤。我满脸沉重着向母亲奔去。听完了我满怀忧戚的报告,父亲赶紧搬开鸡笼旁边的一块大石头,里面露出一个不大的洞。然后从里面掏出一个坛子。母亲把坛子里的米倒进一个布袋子,然后又把坛子塞了进去,重新用大石头堵好。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嘱咐我,务必把袋子里的米送给狗剩子家。父亲是公社武装部长。我不知道父亲做了哪些工作,没过多长时间,村里便响起了狗叫声,此起彼伏的,仿佛是在欢迎什么人似的。我家的门被推开了,原来是姨妈回到了村庄。只是,从此以后,她的头始终低垂着。家境没有丝毫的改变。贫穷依旧用无形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我无辜的父老乡亲们。姨妈在村里有了不好的名声。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到别人家偷些米或油或别的粮食。她毕竟有一双儿女,还收养了六条流浪狗,那毕竟都是命呀! 也许,正是姨妈的小偷小摸的行为,她和她丈夫,以及她的孩子们,以及她豢养的那些狗,才得以平安度过那些饥荒年代。而且破天荒的有一天晚上,姨妈和姨夫在自家的院子里支了一口大锅,熬了一大锅狗肉汤,给村里三十多户人家,每家都送去了香味扑鼻的狗肉。姨妈解释说,家里的狗死了,扔掉蛮可惜的,于是,就熬了汤,大家都分享一下。这样的盛宴,一共发生了三次。村里人觉得我的姨妈真的不是一个坏人。那些小偷小摸的行为,自然也就被原谅啦。说起这些往事,姨妈禁不住唏嘘不已。偶或,还悄悄地抹起眼泪。让我始终不能解的是,许多年以后,我们仍然无法克服这些疼痛。也许,我们必须铭记这一伤痛?因为,忘却苦难,苦难或许就会重演。 那年冬天,好不容易过完年,桃花坞依旧是冰雪统治着的疆域。那天早晨,当我和姨妈一起,来到桃花潭边,惊喜的发现,不知不觉间,这里已经是春天。明媚的春天。生机勃勃的春天。翠鸟在蓝天碧水之间自由自在的上下翻飞。麻雀用七个不同的音符,反反复复地咏唱着原创的歌谣。空气中回荡着鸟类的方言。水云间触目皆是飞翔着的翅膀。 姨妈没有我那样对鸟类充满了热爱。她不是闲得无聊,而是要在桃花潭边开垦出一片荒地,栽种些萝卜青菜韭菜之类的蔬菜。我扛着一把锄头。我是来帮忙的。在一棵老柳树下,我停下了脚步,我看到一只骷髅。一堆灰色的毛发,几根白森森的骨头。我三次请求姨妈前去探看。我们站立在被雷电烧焦了根部的老柳树下。杨柳依依。我指点着那堆动物的骨头。这应该是狗的骨头。我边说边拾起最大的一块。柳树的根部,散乱地堆积着一些白骨,更多的已经变成灰色的泥土,以及今年,或去年,或更多年前的落叶。我用树枝一一扒开它们。我看到落叶下面有一朵小花,一朵被岁月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小花。却依旧保持着花的模样。你觉得是什么花?姨妈问我。说不定是我们去年夏天吃剩下的洋槐花。我也不能确定。姨妈家的狗在我们的周遭苦苦地寻觅着什么。我数了数,六条狗,现在只剩下了三条狗。 姨妈说,已经打死了三条,家里人把它烀烀,分给全村的人吃了,骨头埋在这里。一阵春风吹过来。风把被我翻起来的落叶吹向不同的方向。它们在水云间只是逗留片刻,便不由自主的上下翻飞,然后,便在又一阵骀荡的春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恍然大悟。原来,另外的三条狗,为了帮助村人挨过这个饥寒交迫的冬天,变成了这里的一掊土,或一根白骨。那么,剩下来的这三条狗,以及剩下来的我们呢?又是否能够度过这最后的残冬,顺利步入下一个春天?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沿着湖岸前行。从一堆茂密的杂草丛中,呼啦啦飞起七八只我叫不出名姓的鸟。路忽然就断了。大概有七八米宽。我们想了好几种办法,想过去。想到路的对面去。遗憾的是,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我们搬出一块隐藏在凄凄芳草下面的石头,然后坐了下来。几只大雁在不远处的芳草地上觅食。大片的玉兰花在河对岸的蓝天下恣意地开放。 我们每个人都得面对我们自己的断头路,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必须和自己灵魂深处的绝望相克相生。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值得庆幸的是,有了姨妈这样的女性,有了那些曾经与我们形影不离的狗最终的牺牲,我们终于熬过了那些苦难的岁月。那个冬天之后,国家政策实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姨妈和姨夫率先在镇里开了一家代销店。表弟表妹次第长大,学习成绩无论小学初中都是名列前茅。狗剩子先是考取了一家师范学校,分配到镇中学教书以后,不满足现状,先后考了三年,终于考取了国内某顶尖政法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广东。现在在广州某政府机关身居要职。表妹英语成绩非常棒,从全椒中学直接考取了北京某外国语大学。后到法国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在法国成家后移民法国。姨妈和姨夫却既不愿跟儿子一起生活,又不愿跟女儿一起生活。他们在我的故乡平静的安度着自己的晚年生活。所以,狗剩子常常在微信上跟我聊天说,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时常忆起那个冬天,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那个漫长得几乎令人绝望的冬天。我让自己的整整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滞留在那个冬天。我申请所有的寒冷,所有的饥饿,所有任性飞舞的雪花把我一再覆盖。然后,我伫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我一无所有,只有目光,还有死去的狗,和即将死去的狗,我们集体拥有一副悲怆的目光,怅望苍天。我申请一场雪,一场命中注定的大雪将我们刚刚抖干净的身体再度覆盖。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所有走投无路的人,就这样,在冰雪世界里,握紧自己的拳头,握紧自己百折不挠的灵魂。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