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另外那个男人[下]
2021-12-26抒情散文薛暮冬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就消失成遥远的背景,有的黑有的白有的灰有的淡,如同一幅蹩脚的水墨画,倒挂在树杈上。一个囚犯坐在黑不溜秋的丑石上挖着鼻屎;一个囚犯站在夕阳斑驳的墙根下流口水。徐渭看见自己的阴影躺在监狱的烂泥塘里,一动不动。他知道,那其实不……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就消失成遥远的背景,有的黑有的白有的灰有的淡,如同一幅蹩脚的水墨画,倒挂在树杈上。一个囚犯坐在黑不溜秋的丑石上挖着鼻屎;一个囚犯站在夕阳斑驳的墙根下流口水。徐渭看见自己的阴影躺在监狱的烂泥塘里,一动不动。他知道,那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徐渭既不哭也不笑,把投向四周的视线收回来。这个被判处死刑的囚犯,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另外那个男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尾随在他身后。即使他身陷囹圄,这个男人依旧如影随形。他看见那个男人站立起来。站成了叫做嵇康的男人。这家伙临当就命,索琴而弹,以一曲《广陵散》使身虽亡而清音永存。徐渭开始佩服起他来。于是,戴着枷锁的徐渭开始追求即使生命终结,而精神永存,亦即不朽。思来想去,徐渭决心要以自己这么些年来对道教的钻研体会,以及修炼内丹术的切身经验,来给被称为“丹经之王”的《周易参同契》重新作注。由于手脚不方便,他就一边打腹稿,一边认真修炼内丹。他开始把身体当炉子用,他要把把体内的“元精”和“元神”引为药,再以“元气”在“炉”里烹炼后聚合结成内丹。他觉得这样坚持下去,一定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也许,另外那些男人感动于徐渭的这种执着,徐渭最终由死刑改为终生监禁。徐渭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对《周易参同契》的注释不到半月即完成了,紧接着徐渭又开始练习书法。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狱卒到徐渭的监仓外巡视。看见徐渭好像鬼魂附体似的,裸着身子弓着背伏在地上,拿着一枝笔全神贯注地在比划,而且呢喃自语,动作古怪。狱卒在惊诧中感到将会有大事发生,就目不转睛地盯住徐渭。只见徐渭的全身随着笔意运动,时而舒缓时而紧张,屏息片刻后又突然狂叫一声,做出如野马狂奔的姿态,背上的肌肉起伏颤抖。浑身大汗淋漓。狱卒认定这是徐渭的精神病又发作了,赶紧上前打开牢门将他拉了起来。当一幅完美的狂草书法作品惊现于两人脚下时,徐渭这便得意忘形地怪声狂笑了起来!他看到,太阳正拖着一条蓬松火红色的尾巴,从对面囚室青灰色的屋顶上滚下,如同一只狐狸,满脸都是诡秘的笑。一只猫在屋顶上,身轻如燕,嘴里或许叼着一只麻雀。看不清楚。另外那个男人站在夕阳的尾巴上,正冲着自己仰天长啸。天地偶然留砥柱,江山有此障狂澜!哈哈,哈哈哈哈哈……
转眼就到了1572年的除夕。在同乡好友张天复父子等人的全力营救下,徐渭终于被假释出狱。可是,当张天复和吴景长等一大帮另外的男人来接徐渭出狱时,徐渭的脸上如同挂了两个尿桶。他把这帮人痛骂了一顿。张天复问这是什么缘故,徐渭说,你们懂个屁,我的内丹已经修炼得相当不错了,一旦出狱丹气必泄无疑。牢骚归牢骚,他还是跨出了监狱的大门。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徐渭租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并且将之命名为“梅花馆”,而且题联道:无求不着看人面,有酒可以留客谈。许多过去的文友和一些慕名拜师的青年人来到了“梅花馆”,徐渭整天与他们一起论诗作画,饮酒高歌,不亦乐乎。他在赠送给朋友的一副对联里写道:世间无一事不可求,无一事不可舍,闲打混也是快乐;人情有万样当如此,有万样当如彼,要称心便难洒脱。
张天复的儿子张元忭也是徐渭生命里的另外一个男人。为营救徐渭出狱,他在京城上面出了不少力,可以算是徐渭的救命恩人。此时张元忭任职于翰林院编修,写信请徐渭到京城来,帮忙处理一些文字上的事务。徐渭也拖着羸弱的病体来到京城,自己租房子住在张元忭家附近。有事儿就往张家去,没事儿就留在屋子里绘画写字。时间一长,张元忭觉得,徐渭大叔对自己不是毕恭毕敬,经常酗酒后“上班”,而且从来不跟门卫打招呼便在张府自由出入。张元忭友情提醒徐渭要注意遵循一点“礼法”。徐渭一听这话,感觉太伤自尊心了:你父子俩有恩于我,我也是心存感激才大老远来给你帮忙的。但我并没有白拿你的银子,怎么可以拿我当家奴一样的使唤呢?徐渭越想越气,仿佛又看到了另外那个男人。他抬起头来朝张元忭大声吼道,我徐渭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活得舒心自在。你父子俩对我有恩,这没错。可不能因这事儿逼我做你的家奴。当初我杀了人,按《大明律》令当斩,此不过一刀之痛;可如今按你的“张律令”,反而要将我凌迟处死不成?徐渭发完这一番火,一声怪叫,绝尘而去。
可是,徐渭这次是真的生气啦。没过几天,水也不想喝,饭也咽不下。他的眼前时常出现幻觉。他总是看到大黄蛇、绿蜘蛛等动物一意孤行地尾随在他的生命里。他还煞有介事地把这些用文字忠实的记录下来。得到消息,他的大儿子徐枚赶紧将62岁的老父亲接回绍兴老家。徐渭除了画画,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他常常不请自到平民家中,如鸥鸟睡在茶几上,小猪仔般吃东西,如果大声叫他的名字,他便酒喝得更加痛快。遇到徐渭高兴时,无论是调皮小孩或穷歌女,还是屠夫或菜贩子,带上一盆猪血牛杂,或者一提田螺虾蟹,到他家里去敲门做饭,然后对他叫拍要挟,则可要诗得诗,要文得文,要字得字!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的。一次,有位慕名远来的县官乘虚而入,推门欲进,被徐渭挡在门边上并大叫道,徐某不在!其实,以徐渭的才华与名气,只须稍微应酬一下官场里的那些仰慕者,便可得到许多好处和关照,不至于潦倒成要挨饿受冻,还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古董一一拿出来变卖糊口。
徐渭的叛逆性格和超尘拔俗的情怀,不仅表现在他的日常行为中,更诉诸于他的书画作品中。他喜欢把芭蕉和梅花画在一起,以蕉青梅白抒发心怀。他并题诗道:芭蕉雪中尽,那得配梅花?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他以逸笔疏泻而出的墨兰,更是他清雅情致的情怀的写真,兰亭旧种越王兰,碧浪红消天下传。近日野香成秉束,一蓝不值五文钱。徐渭还在他的《松声琴韵图》里,故意将那超然高士手里弹奏的七弦琴画成了倒置的,绝妙地寓意出他的反叛精神!更多的夜晚,他就那样坐着,像是埋伏,让黑暗爬满了全身。徐渭索性闭门不出了。他命令自己就是“道人”,他要修炼内丹,“闭关辟谷”。为此,他只吃青菜与喝水。这一炼就是10年哪,只有笔墨纸砚和清水陪伴着他!由于病痛加重,并发出徐渭的耳朵也聋了一只,出现了双手麻木颤抖,两肢浮肿的症状。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画笔,以变卖所藏度日。最后的两幅藏画,竟然想换一点粟米不得,只换来一些粃糠。他还把剩余的一些藏书最终也换了吃的……
又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清风徐来。徐渭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刚从邻居家喝酒归来。村庄里空空荡荡的。无人理睬的月光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打着滑,踉踉跄跄。那些春树,那些春花也像喝高了似的,轻轻摇晃。所有的门都关闭着,所有的窗口都黑洞洞地沉默着。徐渭跌跌撞撞地低声怪叫着,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来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仔细看了看,这一回没错,是自己的家。他推开门,月光像一条银白的狗,跟着徐渭一步跨了进来。关门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一惊,是阎王爷差遣的小鬼如约而至。这对于已经73岁的徐渭早就在意料之中。他颤颤巍巍地走到书桌边,用最后一点墨汁写下相当于自画像的对联:乐难顿断,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然后,他掀掉床上的垫单,躺在薄薄的稻草上。他彻底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任所有这个夜晚各怀心事的人都同他擦肩而过。接着,徐渭慢慢地暗了下来。他眼里的光,和他身上的光都慢慢暗了下去。他决定,从那些在他跟前挤来挤去,挤了七十多年的目光中黯然退出,甚至从此销声匿迹。
但是,最后,他还是不无悲哀地看到,从他那具传说属于得道高僧才具有的金黄色的躯体上,一个,一个,又一个另外的一些男人,正在脱胎换骨,然后,零零星星地活在他以后的所有朝代。他想跟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举目无亲。那时,徐渭已经走远了。那时,不止一个人想起了徐渭,他们嘴唇动了动。没有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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