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云端

　　关于两只蝴蝶的故事，竟那样被人变成了一长串生动而奇幻的音符。纯情的，凄美的，浪漫的，哀伤的，疼痛的，恋恋不舍的，撕心裂肺的，无处安放的，总之，是被世人说成千古绝唱的。那样不会消声减色的人间美传，居然在最后全都由两只极有灵性的蝴蝶来接续、来演绎。是蝴蝶，十分柔弱的蝴蝶，而没有变成别的，比如雄鹰什么的，不知道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清楚地解悟。抑或是从庄生的小梦里飞出来的吧，飞出来以后，在茫茫人海里不顾一切地爱了一场，然后，又变回原身回到原处。蝴蝶不会灭绝，最美丽、最凄婉的爱情故事的流传就不会断绝。　　　　

与爱情有关的音符永远都是那样年轻的、鲜活的。至于不谙世事、不明世故、不拘俗世规约、不畏礼俗重压，宁可让生命在风雨中飘摇，然后以身殉情而为蝴蝶，那样的灵魂，好像真的实现逍遥游的理想了。　　　　

作为蝴蝶，它们的翅膀毕竟是极其柔弱的。一年又一年金风长吹的时候，阴风与冷雨暂时停歇以后，天高云淡，模糊的蓝天又远又高，最高最远的云头上还有明亮而温暖的日光，变做蝴蝶远走高飞的人们一定活在那样静谧的云端，并且还在深深相爱着。他们的爱意就唤醒一些人的心智，就流淌成那些音符，在无数多愁善感者的心里渲染成悲壮和苍凉的底色，让一些人相信，自己深爱着的人将来会和自己一同跻身那样的云端，将会在那样高远的地方了却一生大愿。因而，那些音符总在朝着云端飞翔，像南归之前殷勤看护小巢的燕子，像身心畅然的云雀，它们飞去以后，秋天更加温暖，一些从爱的深湖里不得不上岸的人，就那样朝着高远的云端远远地张望了。　　　　

人世间因为有了情爱这回事，世界才显得真实，也才显得持重而安稳，世人也才开始体验无穷无尽的缠绵、缱绻，不过，所有的缱绻、缠绵最终都走得很远很远，也离散得很远很远，即便那份情爱像活生生的音符那样年轻，并且在不停地疾飞，但也无法追上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关于两只蝴蝶的梦，挥之不去，久而久之谁都会认为自己就是那样一只蝴蝶，跟自己有关的另一只，要么飞到远处去了，要么飞到云端去了，总之还是自己最显得孤单。总是到秋天的时候，残缺的、无法相遇的、更难长相厮守的情感都会寄情于秋日高远的白云和飘渺的蓝天，以及越吹越淡的金风和越流越瘦的碧水，情感内抑并藏着伤痛的人怎能不把自己想象成蝴蝶一类柔弱不堪的东西并一任清风吹拂。　　　　

谁又能细心体察，自己终究可能是一只无法高飞的虫豸，但从身边现实逐渐离开然后变做回忆，最后，想象之中愿意倾其一生而付以真爱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只远去的蝴蝶。　　　　

追不上，但还常常从眼前飞过，这是很奇怪的，比最离奇的梦还要奇怪。抑或是念想从未泯灭，无影无踪的神识就回来过，就故地重游，活着的，一定生活在很远的远处；而故人，如果活着，一定很老了，仿佛站在秋天原野上的一株高挑的白杨树，她有千百只手掌，当然，那些手掌原本就是白杨的叶子。那些手掌一边拍打，一边零落，或者委身于泥土，或者随风飘入江河，然后漂向很远的地方，也许会在远方跟另一个同样不堪落寞的灵魂偶然邂逅，先前的事情，就要逐渐忘却了。也许还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美丽，那样直率且单纯，那么无忧而善感，尤其是，还那样重情。这种情景到底会不会发生，谁能知道！刻在心上的音符一个也没有丢失，年年秋天，都要这样按照不变的顺序和不变的组合方式随着秋风秋水向前流淌。那些音符，有时候是有形状和质感的，像长风，像雨线，像静思默想的平流雾，像高远的云端，温暖，安详，可爱到了极点，但也默默无言。　　　　

为什么如此喜欢这样组合起来的一长串音符呢？听一听，再听一听，感觉总是不一样的。创作乐曲的人，从心性上说显然当属斫轮老手，那乐曲有越剧的细腻温婉，有京剧的字正腔圆，有秦腔的激越豪迈，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样美轮美奂的传说中有人终于变成蝴蝶了。在秋天，雨后复晴，天空是那样的晴朗，夕照穿过林间，夕阳和树林都有血一样的红色，人呢，把自己的一腔热血也泼洒了，无怨无悔，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能让爱情平安成长的家园。一场意外，无知无觉，走之前，应该没有做好变做蝴蝶的准备，当然更没有约上同伴，没有，同伴早已经独行到很远很远，远到无法联系的地步，应该算作失散吧。许久许久以前，那时候正是大家都喜欢聆听两只蝴蝶的故事的年纪。那个故事真的很诱人，听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聆听之后内心里都感到非常圆满，美中不足的是，那时候的生活并不圆满，更没有结束好像也不会结束。但是，忽然某日，生命却意外地结束了，虽然只是一个人的突然消失，却让许多的人不想再活下去，好在生者的疼痛是自己可以治愈的，最沉重的纠结是自己可以化解的，还是活下来了，虽然不敢说是苟活，但也活得有些残缺。一去不复返的人，应该像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样化作蝴蝶了，只是一只，暂时一定很孤单。　　　　

细想起来，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当下的生活与那时候一样也不美满，而未来，总是可以期待的。不完美的当下在未来的图景中可以得到修补——不过也只是空想了，无法验证，也无法预约，若真要讨论意义，实在让人感到乏力。情人和未来，大多时候都生活在单相思中，况且，在当下和未来之间，还有许许多多的未知，还有许多的不可抗拒和无法回避。稳稳当当的世界会在瞬间倾覆，活生生的生命会在眨眼间消亡，依然活着的人，仿佛成了有罪的，他们必须把人世间最大的忧伤和痛苦反复咀嚼人后强咽下去。那么，已经撒手人寰的人，应该到了那个美丽的世界，那里有许多自由自在而快乐无比的蝴蝶，也许，所谓的天国本是属于蝴蝶的。　　　　

像蝴蝶一样美丽，也像蝴蝶一样脆弱，这是另一种不完美，生命，爱情，与之何其相似。回到眼前，真切的幸福曾经有过，那是一些像蝴蝶一样快乐飞翔的日子，或许只是偶然相遇，共度一段春光，同恋一朵春花，同眠在一片树叶之下，不欺，也不自欺，生命和爱情完全跻身于世界的最前沿或者最表层，除了活着的人和爱，眼中并无他物，那才是生命历程中最真实最美好的时刻，包括世界在内一切都很纯净，纯净得仿佛来自云端的清凉雨滴。　　　　

走了，毫无防备地走了，这是真的，但愿变成了一只蝴蝶，白色的。现在正是秋天，很冷了，浮云如带，云缝的外面，依然可见些微的晴空，那里仿佛有千万只蝴蝶在飞来飞去，其中仿佛有那么一只，从湿重的云层中挣脱了，飞向高远的蓝天，由一只蝴蝶变成一个音符，回到了她最喜欢的那个位置，于是，她就那样心满意足地完成了非她不能的那个和声，忧伤的小调曲式，自语叙述的风格，含蓄隐晦的情愫，不事喧嚷的追求，空谷幽兰的性格，总之，还想当初那样喜欢处在生活和世界的最安静处。但那个音符还是不安分的，有时候就会从和谐和声中暂时逃脱，会从优美旋律中暂时逃脱，那一刻，世界很微妙地颠簸了一下，唯有心境安宁和静的人才能感觉得出。如同神话中的神灵或宗教中的圣灵，出现了，在深沉的夜里朝着曾经的尘世笑一笑，给依然在世的人一个甜美的梦，那个笑容是这个世界里才有的，做梦的人当然会相信的。那样的梦，总是很美丽、很凄婉的。　　　　
活着，时常会想及可望而不可及的云端，那里应该有许多可亲可敬的人的灵魂，出入如电，来去如风。尚在生活中奔波劳碌的人有时候会望得脖子发酸、两眼迷茫。而秋雨，总会不合时宜地下起来。白杨，那是田野里散乱生长的白杨，也是河流两岸成行成列的白杨，它们手掌一样可爱的叶片，一旦起风就快活地拍打而并不觉得疲累。如今杨树的叶子将欲落尽了，越来越剩下修长的身段，如同新做了母亲的女人，乳房逐渐逐渐不再坚挺，因此，有人记住了她们的养育之恩。偶尔天晴，还有蝴蝶在飞，白色的，显然苍老了，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并未找到于是还在继续寻找。天光还不是极端冷酷的时候，阳光的热度不比从前，但亮度远胜于从前，那样的亮度给矢志不移的蝴蝶提供了足够的信心：还能飞，那就赶快飞吧。　　　　

城市很繁华，很美，却不是蝴蝶的，甚至蝴蝶根本就不认识城市，在它们看来，城市至多是水土严重流失以后裸露出来的参差、高耸的岩石丛林，少有绿色或者寸草不生，它们怎么会喜欢这里并来到这里呢？终于来到的，是误入其中，有些茫然四顾，有些急于脱身，还有些，愿意留下来退化成或者进化成别的物种。不过，这样的城市却很适合猛禽，没办法，岩石丛林中到处都散弃着误入者的羽毛、腐肉，以及未经埋藏的骨殖，而这些，又是蝴蝶们的复眼才能看得见的，属于灵长目的人无法看见或者很难看见，他们总是那样心浮气躁，因而他们仍在其间心高气傲地活着。　　　　

还是那一串音符，一个无比神奇的排列体，应该算作给人的灵魂历程较为完美的总结。可惜，现在很难清除地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人愿意坚持聆听，因为，那样的乐曲虽然关乎感情却不关乎煽情，虽然关乎男女但不关乎情爱，虽然关乎纸张但不关乎书籍，虽然关乎婚姻但不关乎家庭，虽然关乎人际相持但不关乎人际和谐，虽然关乎权力与财富但不关乎分享与公平。与蝴蝶不甚相关的城市，那分明是一座蛮荒的坟墓。　　　　

又是深秋，城市和季节都不能继续接纳蝴蝶了，后续误入者一定会更加悲惨地死去。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如果它们真有灵魂，它们实在应该到高远的云天里去寻访故去的同伴并且像真正的蝴蝶那样很好地生活下去。属于人的春天有望复归，属于蝴蝶的秋天仅此一回。关于蝴蝶的乐曲不会消声灭迹，所以蝴蝶们还有希望，特别是，云端之上，只适合灵魂居住的地方，灿烂的春花将会开到永远。　　　　

2014-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