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姜一冲的道路

　　从泉堰小学严重掉漆的校门出来，往右拐，经过一间没有顶棚的厕所，然后下坡，横穿一片刺槐林，小心翼翼趟过一座独木桥，沿着细长的田埂走到尽头，看见一条颇为平坦的石子路。在这条路上，你要给来往的翻斗拖拉机让道。如果你足够大胆，可以拽着拖拉机的屁股让它带你一程。其实步行的话也就一会儿功夫，走到两个大坟头的跟前，就能看见一条岔开的小泥路，沿着泥路一直走吧，走到路的末尾就是姜一冲。你不用担心迷路，因为姜一冲就一户人家。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踩下了多少足印。每天我要用脚和它亲密接触四次——上学、放学，上学、放学。如果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但这样的感情很复杂，三言两语不能够说得清道得尽。我在这条路上走得太久了，一走就是五年。我想换条路走一走，但是不行，不行的——其它的路我走不通。我其实想说的是：成长的过程有时候过于漫长。
　　五年之中，我的身体发生了显著变化。脚变大了，体重增加了，每跨一步的距离变长了，额头上多了一道伤疤，胸膛和小腿凸显出隐约的肌肉群，话语中有了粗陋的词汇，对姑娘有了隐秘的感情……路也会有变化，碧绿的短翅膀蚱蜢来了又去，桔黄的蒲公英花开了又谢，草木一荣一枯，庄稼一茬又一茬，雪地里奔跑的兔子再也看不见了，河岸边的一棵老槐树春天一直没有再发芽，路边的山岗上新添了几个坟头，新坟又被茂盛的蒿草覆盖住，变成了旧坟，放学路上和我同行的伙伴有朝一日拐到另一条岔路上就再也没回来了。

　　我随便在路上放一把野火，风吹到哪儿，熊熊的火舌头就舔到哪儿。晚上放学回来，看见路两旁茂密的蒿草灰飞烟灭，好像被人蹂躏过，露出光光的膀子，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用不了几天，下一场雨，雨水刨松了泥土，裸露的地皮立刻就蒙上一层隐约的绿。


　　我用卖草药的钱在学校小店买了一块芝麻饼，自己只舍得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用纸包好，要带回家给母亲尝尝。回家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捏着我的“宝贝”，并且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但是路跟我开了个玩笑，它随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拌我一下。在它看来，这也许只是小小的恶作剧，但我却因此重重得摔在地上，掌心落地，疼得几乎麻木了。等我站起来，才发现剩下的半个饼不见了。虽然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四处搜寻，但是再也没有找回来了。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耿耿于怀，无法忘记这件事情，这是路欠我的。


　　我记起向母亲要学费的事情。学费并不是我要的，而是校长要的。临放学的时候，老师领我去办公室，校长似乎就是在等我。他的坐姿很放肆，身体呈现出一种绽放状态，手脚分开，头颅后仰，东西南北的方向都照顾到了。他也不做声，用眼睛和我对峙了很久，最后从抽屉里拿出学费单，递给我。他说：下午不带来，就不用来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向母亲提起学费的事。母亲说：再拖拖，等把茶叶卖了，就能凑足。我不知道再往下说什么，但我必须要说点什么。所以吃完饭，我没有去学校，而是看着母亲，好像担心她逃跑一样。母亲反复说了：再等等，凑足了就交过去。但是校长也说了：下午不带来，就不用来了。我不知道该迁就哪一头，我只能看守着母亲，似乎她是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母亲见她的儿子不听话，伸出巴掌在他的屁股上甩了两下。儿子哭了，那是一种无法放开的哭声，哽咽的，压抑的，不连续的，但是很强烈。儿子只知道哭，但是没有上学的意思。母子俩好像在对峙，在较量，最后母亲也哭了。母亲的哭是无声的，但是却紧揪儿子的心，儿子悲伤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们在哭泣中陷入了巨大的茫然和无奈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怀揣着委屈和恐惧上学去了。我一整天都在担心校长会突然冲进教室赶我出学校，庆幸的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终于，那样的日子已经走过。但我相信通往姜一冲的路会记下我的委屈和恐惧，因为我自己就常常想起。
[ 本帖最后由 潘竞贤 于 2008-12-17 21: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