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落花时节
2021-12-26抒情散文芳菲
正是北大荒的落花时节。总是有秋风不断吹来。那些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哀哀的在空中飞舞,然后零落成泥。母亲带着六岁的我在马路边玩耍。我追着刚从树上飘下的一片叶子奔跑,气喘吁吁的才跑到树叶跟前,却有一双小手将树叶拣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扎着两……
正是北大荒的落花时节。总是有秋风不断吹来。那些树叶,在风的吹拂下,哀哀的在空中飞舞,然后零落成泥。母亲带着六岁的我在马路边玩耍。我追着刚从树上飘下的一片叶子奔跑,气喘吁吁的才跑到树叶跟前,却有一双小手将树叶拣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姐姐,正要把拣起的树叶递给我。我觉得好像早就认识她似的,接过树叶儿,便偎在她身边向前走去。母亲和小姐姐的父母说话。我们俩就在路边玩起了沙子。我们一人拿一根小木棍儿,在沙子上画画。在沙子上认字。
就这样,我们成了最知己的玩伴。我们一起玩到了学校。我们成了一生的朋友。后来我慢慢知道,姐姐的爸爸妈妈都来自四川,跟我的父母一样为开发北大荒而来。他们结婚很多年了,一直未曾生育。两个人商量,从家族内部领养一个。那天,他们领来了六岁的玫瑰。所以,我是在落花时节认识玫瑰姐姐的。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连队有六十来户人家,棋盘似的整齐地盖着16幢砖瓦房,横着四排,竖着四排。玫瑰姐的家与我家在同一排,我家在第一栋,她家在最后一栋。
连队小,民风纯朴,孩子们随便串门,到哪家就在哪家吃饭,家长从不担心。我经常跑到玫瑰家玩。我们藏猫猫,唱歌,背儿歌。大人们看到我们在一起,就不操心了。上小学了,每天清晨,玫瑰路过我家喊上我,然后一起去上学。我们不走大路,而是穿过茅草地和灌木丛去上学。冬季枯死的干草忽然在一夜春风之后焕发出生机,第一棵冒出绿意的小树,悄然开放的蓝色野花,打起小伞的蒲公英都会引起我们一阵惊喜。我们俯下身子使劲地闻青草的气息,用手拢住蝴蝶般的蓝色野花,看它中间粉嘟嘟的娇嫩的花蕊,折一枝蒲公英,轻轻一吹,帮助她们嫁得远一些。我们在一起总是能找到那么多的快乐。
我家离学校近,中午放学,我经常叫玫瑰来吃饭。我们两个人总是趴在桌子的一角叽叽咕咕,忙碌的父母从不过问。那天,我们面前放着一个练习本,我在本子上写下刚学的“姐姐”两个字。姐姐笑着看着我,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你以后就叫我玫瑰姐好了。平时不喜欢说话的我,从此就姐姐长,姐姐短的喊起来。晚上,我非要留玫瑰姐住我们家。母亲点着我的头说疯丫头。
但我们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应该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玫瑰姐带着哭腔告诉我,家里人给他定亲啦。对象就是班上的王剑。可玫瑰姐说一点都不喜欢他。我只能陪着姐姐一起流泪。年纪小小的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天放学后,我和玫瑰姐走出学校,看见王剑带着班上另外一个小巧的女生,向野地里一间废弃的没有顶的土坯房走去。我觉得很纳闷,姐姐,他们去干吗?玫瑰姐看看他们,皱了一下眉头,说,不管他们,咱们走。我说,姐姐,你不是将来要嫁给他吗?打死我也不嫁给他,他是流氓。玫瑰姐告诉我,王剑带着女孩到了那个房子,就会叫她脱掉裤子,然后用他的小鸡鸡对来对去,讨厌。他也找过你吗?找过,知道他干那个事,就再也不想理他了。玫瑰姐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她从不跟他们提那种不愉快的事情。后来,我们再也不跟王剑玩了。好像班上不存在这个人似的。
初三住校后,有的同学第一次离家呜呜的哭,我和玫瑰姐则开心得不得了。终于自由了!一下课,我们就到旁边的野地里跑啊跳啊,仿佛整个世界就属于我们两个。一个星期天,我们拿着书跑到飞机场,复习了一会儿,然后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看着蔚蓝的天空中飘荡的雪白的云彩,神思不觉进入了那个天外的世界。我喃喃地说,将来我一定要离开北大荒,到四季都有绿色的南方去,然后,找一个白马王子。我们一起回来看你。月姐笑我想得远。我问姐姐,你想过将来吗?玫瑰姐神往地看着缓缓漂浮的白云,声音有些飘忽,其实我挺喜欢文学的,可是写不好,要是将来有一个像妹妹一样会写文章的男孩喜欢我,我就嫁给他。
岁月似乎只有那么一瞬。玫瑰姐的父亲当了新建工厂的厂长,家搬到了场部。我忙着复习考试。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大学期间,每次放假路过场部我都会到玫瑰姐家吃顿饭,有时候呆一天再回家。我们仍然有着说不完的话。上班后,我们通信,开头总是:亲爱的玫瑰姐。她回信:亲爱的芳菲妹妹。
大学毕业后,为了生计,我辗转于广州,瑞士,德国,南京。因为没有固定的通讯地址,我们中断了联系。一眨眼,许多年过去了。一天母亲忽然告诉我说玫瑰的母亲自杀了。为什么,我问。因为别人的闲话。我设法拨通了姐姐的电话。事隔多年,玫瑰姐很平静的说起家里发生的一切,彷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孩子们长大了,王剑的父母旧事重提,希望两家结为亲家。玫瑰姐不愿意,父母没打算勉强孩子,对王剑父母说,让孩子自己做主吧。现在不时兴父母之命呀!王剑父母感觉抹不下面子,说,你们地位高了,瞧不上咱了。回到连队,有人问起,王剑母亲就说,玫瑰妈妈不生育,万一玫瑰也不生育咋办,咱老王家可不想断子绝孙。这话传到玫瑰姐母亲的耳朵里,她一时想不开,跳菜窖了。
一向乐观的玫瑰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灵魂仿佛一下子落入沉寂的深渊。又大又深的眼眸里布满浓重的阴影。她对父亲说,我出去走走。出了门,她快步行走离开人群。她多么想永远离开人群,永远离开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呀!她离开公路,走到了铁轨的外围。然后,她沿着一堆堆散落在地、爬满枯藤野草的枕木旁的坡道走下路基。她在铁轨旁坐了下来。她忽然发现这里被完整地遮蔽在人群之外,是一处安静的所在。她双手抱住膝盖,静静地坐着。阳光时而穿透云层闪射出熠熠的光,时而又步入云层散发出灰色的、无影的光线。公路上,一辆疾驰的汽车由快而慢,渐渐停下来。然而眼前的景象在月姐的眼里却仿佛是幻觉。包括那个下了小汽车向她走来的和蔼的长者。
长者身着藏青色中山装。在小轿车上,他看到铁轨上那位年轻的姑娘,觉得有些面熟,也有些警觉。玫瑰姐仍沦陷在自己的深渊内,不论是光明的白昼还是完全的黑夜都不能触及她。因此,当长者在她身边投下一片阴影时,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得几乎形体全无。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干啥呢?玫瑰姐恍然如从梦中醒来,她抬起头,看着长者,仿佛看到亲人般,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长者坐到姑娘身边,拍着姑娘的肩,好孩子,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爬不过去的坎儿。有什么伤心事跟伯伯说来听听。玫瑰姐轻轻吸一下鼻子,就将自己的身世和母亲自杀的事情说了一遍。长者说,孩子,都过去了,到伯伯家吃晚饭吧。
伯伯的家在场部机关宿舍内。伯伯的儿子正在看书,看到父亲领进一个大眼睛里蓄满忧伤的姑娘,赶紧起身让座,又拿来苹果削。看到小伙子削出的苹果皮不断线,玫瑰姐觉得这个有着颀长身材的小伙子蛮细心的。伯母忙好了菜,一家人其乐融融边吃边聊。玫瑰姐知道,伯伯姓汪,在场部工作。他的儿子叫汪执,是宣传干事。动笔杆子的,喜欢舞文弄墨,汪伯伯风趣地说。吃过晚饭,玫瑰姐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决定无论如何得好好活下去。伯伯让儿子送玫瑰姐回家。月亮高悬在空中,洁白晶莹,光华四射。玫瑰姐的心里也如月华般透亮了。
他们自然而然地相爱了。这天,忙碌的父亲回到家,看到饭桌儿上的一大袋水果,就明白了,孩子,他是谁呀。玫瑰姐有些不好意思,是宣传部的汪干事。噢,小伙子挺有文采的,不错。开明的父亲让玫瑰姐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她搂住父亲亲热的说,爸爸,你真是我的好爸爸!
小汪是个温和的小伙子。和许多大学同学都保持着联系。在他的书简中常见到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女同学的名字。开头总是:汪执同学,你好!玫瑰姐姐还看到一封比较特别的信,信封非常考究,是当时能够买到的工艺信封。信里写着从高一起就一直喜欢汪执,希望和他的关系能够再进一步。玫瑰姐笑着问小汪说,你打算怎么回复呀?小汪提笔写道,你把心儿抛了,我把心儿掏了……整封回信就是一首诗。玫瑰姐说,你这写的是什么意思呀?小汪笑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从那以后,那样的信再也没有出现过,渐渐地通信停止了。
不久,在双方长辈的操办下,玫瑰姐和汪干事举行了简朴的婚礼。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玫瑰姐的父亲罹患癌症。为了给病重的父亲排遣,她以父亲的名义买了支股票,隔三岔五的向父亲汇报好消息。她告诉父亲,芳菲从南京打来电话问你好。父亲笑了,那个芳菲呀,平时不大开口,讲起故事来一套一套的。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玫瑰姐的父亲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得知消息后,我给月姐打电话。可月姐的手机一直关机。整整一个多月。我知道月姐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我就一直打。终于通上电话了,我问,月姐,北大荒下雪了吗?月姐幽幽地说道,北大荒的积雪不像小时候那么厚了。但是,已是落花时节,相信不久就会下雪的,我一定和女儿一起拍一张在雪地里的照片寄给你。
等了很多个日子,终于等到下雪。终于收到月姐和女儿穿着大红羽绒服坐在雪地上拍的一张照片。远远望去,仿佛雪地里开放的两朵娇艳的玫瑰。我看见地上的积雪也现出玫瑰般璀璨的光泽。我有了些许感动。月姐是另一种意义的花朵。我的泪悄悄滑落,生命从指间流过的日子已经很多了。但对我来说都是种种如烟,似水无痕。 我知道,即使生命中繁花落尽,我仍然能听到绝美的花开的声音。 感激命运,让我在落花时节认识玫瑰姐,让我在更多的落花时节想起玫瑰姐。从此,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份感动,也多了一份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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