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掌船金沙江
2021-12-26叙事散文马霁鸿
端坐桌前,原想着思考一点什么的,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斜,眼前就飞溅起一团团莹洁的浪花,耳边遂升腾起一阵阵波浪的轰响,身子禁不住一激灵,眼眶也随之潮润了——那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我在金沙江中掌船的照片哩,手操双桨,中流击浪,甚为威势。刷刷刷,……
端坐桌前,原想着思考一点什么的,目光不经意地往旁边一斜,眼前就飞溅起一团团莹洁的浪花,耳边遂升腾起一阵阵波浪的轰响,身子禁不住一激灵,眼眶也随之潮润了——那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我在金沙江中掌船的照片哩,手操双桨,中流击浪,甚为威势。
刷刷刷,记忆的磁带往回一倒,停留在那个湿漉漉的节点,当时的情景又一波一浪闪现出来了。
那是数年前,我捋了一缕不时袅娜在眼前的儿时炊烟,回到金沙江边的老家过春节。初三那天,我们几个自家兄弟姊妹喊齐了,到江边去玩,去寻找往日嵌印在江岸的深深浅浅的脚迹,去收听儿时寄存在江水中的歌声与笛声,顺便拣几个玉滑温润的江石,揣回城里去,或当镇纸,或扶水仙,或置于窗畔作个念想。望望江外如黛的南山,听听耳边清吟的流水,讲讲童年少年霞光般洇染在江水里的往事,散散漫漫的脚步,不觉就朝上游的金江古渡逶迤而去。
正是难得的休息日子,埋头劳作了一年的两岸乡亲,舒展开手脚,摆放好牵挂,都在家里纳福呢,往日繁忙的渡口,就落得松松筋骨歇歇气儿了。不闻半声人语,不见一丝人影,拴在一块癞锅巴石上的渡船,躺出一副散淡之貌,借了轻轻拍击两舷的碎波细浪,悠然诠释着“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古韵别趣。
我们走拢渡船,伸长脖子一看,两支桡片(桨)头靠头地躺在船舱里,只怕正有好梦哩。弟兄几个一嘀咕,立时拿定了主意,划船玩。这江中行舟,可比在城市公园里那片脸盆大的湖水上假模假样地乘风破浪来劲万倍。待会艄公下来,道个歉,敬支烟,然后过给他几个磨损费就是了,时下兴着的。
一人舀水,一人套桨,一人解缆,轻车熟路一点篙竿,船就旋进了深水里。这些年,走过了宽宽窄窄多少路,爬过了高高低低多少山,大半行程都在缺水少雨的地段,或曰时段,入眼的是一程干燥,上脸的是两颊风尘,江边长大的孩子,差点就在干地里蹒跚成风干成了一只旱鸭子。幸好还有这个波浪连天的家乡,旱极之时可以回来沐浴一番,饱尝水腥气一番。此刻多惬意呵!又有甜润的江风拂来,又有碧莹的水影漾来。抄起一把咕嘟嘟翻上江面的浪花,浑身毫毛飒飒一松,清爽成舒展成了个迎亲回来的新姑爷。
“哥哥,你来划一阵。”
饱识这一带水性,并且在十来岁就划着家中的一只小船,差不多每天都要往返大江一趟,或者砍柴,或者割牛草的兄弟,在将船儿料理得有模有样规规矩矩,沿着险滩与缓流绕了几个圈儿以后,将船停稳在岸边,推着双桨,笑出一对酒窝,款款地对我说。
(我走向社会以后,家中经济境况好了一小点,可以买一只小船。但,兄弟们还得艰苦劳作,并且在劳作过程中得到了锻炼,得以坚强地成长。其中掌船的这个兄弟,现今已经成长为“掌船”一个自治州的人民银行的行长)
在兄弟的鼓励之下,我几经犹豫之后,跃跃欲试了。接过双桨,面向船头,将桡片翻朝水面,在空中绕圈,想象桨儿划在水中的情景。手腕有了一些叫作感觉的东西以后,我就果决地叫兄弟抡起篙竿,插向岸边,点开船儿。我这里将双桨斜入水中,船儿动了。船儿动了,却是动在悠水里,如若不用大力,它就在原地一摇一摇,一晃一晃,作出一副坦然休闲的样方。对它这一副慵懒模样,我当然不可能看得惯,我可是个半生都以勤奋为立世准则的人哪!
就用力吧——翻搅推撞一番,不怕你船儿不动身板!左桨动了,右桨动了,左桨右桨均衡地动起来了。水光与天光交相闪耀,水色与天色互递眉眼。就见岸边沙滩朝后边缓缓退去,远方滩口在前面渐渐迎来。船儿被划起来了哪。只是心头隐隐发虚,不敢贸然到那激流上去,就反复在水流悠缓些的回槽里操练把式。
年少时,划船是颇有些“履职经历”的,也是很有些心得的。且听我款款说来。
中学毕业后,别无他途,只好回到生产队劳动。劳动项目七彩缤纷,五色杂陈,开荒,挖沟,整田,种棉花,拔粺草,砍甘蔗……自然也常常要和社员们一起,划着本队的大船到江外去,砍柴,割草,积肥,拖木料,一年下来,过江的时候总有那么几十次。
秋天里,还要将棉花运过十数里江路,送到下游的轧花厂。
不用说,划船这个行当,自然是必修课了。划船都不会,还做什么生产队的社员。但因年纪还嫩得一点——嘴唇上只有嫩嫩的一层绒毛,又是社员们眼目中的“书生”,驾驭风浪的手段,留待以后修习吧。就只给安排了划二桡。
划二桡,就如皮划艇桨手一般,向后用力扳桨就是了,有多少劲儿,只管使出来,船驶向何方,自有那操了双桨的“掌船师”掌握着哪。这样,二桡,又被江边人戏称为老二,二把手,二把刀,还被人引申出来,笑称为二,二气,二杆子,二黄昏,甚至被抽象出来,叫作二流子什么的……江边长大的娃儿,去划“二桡”,心头当然不安逸,要看掌船师的眼神,要听掌船师的口令,一举一动由不得自己,于是,很多的“二桡”,干脆闭了眼睛,用力就是。船呢,方向稍微有点偏拐,掌船师的左桨或者右桨轻轻一拨,就又“风正一帆悬”了。
掌船师,不但需要强健的体魄,同时也需要丰富的行江经验,更需要长期地积累应对悠水与激流的转换过程的技术……不然,船儿纵然没在急流中倾覆,也会在行将靠岸时被外旋的江水拽翻(大约是离心力的作用吧)。因此,大船的掌船师(约略可叫作舵手吧。但他没有舵可掌,全凭两支桡片掌握方向并提供动力),一般都由年纪比较老道一些的人担任,老道的最低边界,怎么也在三十来往了。
虽没亲自掌过船,却看多了别人的操作,听多了别人的讲说,耳濡目染,掌船的要领是默记于心的。何况还有兄弟在旁边“保驾”。挺一挺胸,定一定神,桡片划过两道亮晃晃的弧线,船身一耸,就犁开江水朝前拱去。百把米长的悠水回槽,没几下就拱到了头,接着又顺来路折回去。朝前走时,双桡均匀用力。要向左转了,就撇住左桡,划动右桡。向右转时,则反过来做。划着划着,双手不觉间灵动起来,翻动的桡片也流畅起来,眼睛亦不用再硬硬地盯着船头,而是高高地瞭向远方。船身呢,也就丢开了起初一瘸一拐东偏西斜“拱”出的秧歌步,顺顺溜溜一如野鸭振翅飞掠波光水影了。
掌握了动作要领,便“麻”着胆子,闯出悠水这块演兵场,将那桡片抡得飞转,朝远处划去,朝险处划去。船儿逆着长滩,压碎波浪,一簸一簸爬上了滩头。这时,往日里随着年纪与阅历伴生出的种种腼腆、怯懦、畏惧、优柔寡断,统统自手心渗出,顺着桡把、桡杆、桡片,滴溜溜滚进了迎面而来的大波排浪。激溅起来的水沫,则一遍遍地在额头上脸颊上喷涂出豪迈与果敢。冲上滩头,遂将船头调整了斜向对岸。船身一抖,恰似离弦了的弩箭。边掌方向,边击波浪,借着水势,只那么几桡片,船就稳稳当当地“射”到了江心。一只只点水雀,欢叫着从远方点过来,点到船头就翘翘尾巴歇定了,尔后轱辘辘转动着巧巧的小脑壳,作出一副得意状,这边瞄一瞄,那边望一望。
顺着江心漂了一段,看看波光水影,瞟瞟远处云霞,听听江空鸟叫,轻轻吁出一串舒泰与快意,便一扭船头,往回拨弄桡片。
原来想着,顺风顺水,加上几桡片,扯直划到江对岸去——船靠对岸也就只等着那么几桡片了,默一默,又忍住了。从江心转回去,往返的尺寸加起来,不也等于划过一个“对江”了吗。
船在岸边靠稳,好半天,竟舍不得把桡片交还兄弟。年纪已经不嫩了,风浪也已经不算经历得太少了,还兀自激动个什么呢?噢,今天独自掌了一回船。虽然,这只船体量较小,只有掌船师所掌握的双桨,没有也不需要助力的“二桡”。但,少年时挽下的“二桡”情结,却让我总想拨开众人,飞快地站到那个位置上去——二桡有什么不好,大船的基本动力,乃是二桡提供的呢!
毕竟此刻身份不同。
嘿,此时若不是手握双桨,只怕永远也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掌船,在湍急的江流中掌船。此时若不是站立在船老大这个位置上,只怕永远也体味不到掌船的感觉。压在记忆箱底里的,不论何时翻出来,都只有猥琐而乖顺地当“二桡”的印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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