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 [原创]

　　我不知道池塘里的莲子是怎样了？它们还是住在那种圆锥体的“莲篷”里吗？被一柄青色的直立的竿高高地托举着，站在水的上面，睁着眼睛似地望着天空！ 　　在二弟去世后，我见到了许多许多被剥离了莲篷的莲子——那是母亲买回家的。黑黑的皮，半软半硬的，她住的屋子里放得到处都是。写字台上有，电视柜上有，阳台的地上也有。 　　那一个个黑色的莲子，庄严肃穆，仿佛是悼念的黑纱，也象是一个个写在挽联上的字。从中，我似乎看到了我写的句子： 　　老实做人天不佑， 　　勤恳行事地含悲。 　　我还想起了遥远的年代里，我与二弟在江苏河桥的一个叫“大秋湖”的地里拾莲子的情景。那片地好大好大，好平好平的，那田里好多好多的莲子。我、二弟与舅舅家的表姐表妹们，在那里尽情地寻找藏在土里的莲子。那里想必原来真的是湖底，沧海桑田变幻后形成了田地，而千年也不会坏的莲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生命中的奇迹。我们将有着铁一般硬壳的莲子拾回去，用锤子砸开吃，开始不知道莲子中间有一根线一样的绿色的“心”，虽是它生命的标志，但吃起来很苦，苦得我们直往外吐，后来，我们就把它扔了，尽管大人们说，那泡茶喝去火的，我们也不保留它。 　　当时，二弟还没上学，似乎天天都闹着去拾莲子。表姐表妹们谁有空都会带他去，那儿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因而弟弟总是拾回来很多很多的莲子。那时，我们家很穷，平时没什么东西可吃，莲子就成了我们唯一的休闲食品。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而二弟那时还小，砸不开莲子，他让我们大孩子砸了几次后，见我们常常不注意就把砸了的莲子自己吃了，他就让母亲帮他砸，母亲白天上工，只有中午晚上回来。她即使再累，什么也不想干，也还是能耐心地帮二弟砸莲子，她一砸就是一个完整莲子，我们羡慕得不得了，我们可是一砸就碎了！也要母亲砸，母亲不答应，说是：你们大了，自己能砸；老二太小，只好我帮他。等他长大了自己也能砸了，我就不再帮他了…… 　　可是，现在，二弟不在了，当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母亲在大哭了几场后，突然再也不哭了，她一次次地买回莲子，街上是买不到过去我们在地里拾的那种硬壳的，完全成熟了的——那种是落在水里的。母亲就买这种壳子也黑的，半软半硬的莲子回来剥，母亲老了，手剥不动了，就用牙齿咬，牙齿也老了，咬得满嘴都是血。 　　我说，你为何偏要买这样的莲子回来剥？你不能不买吗？或者买那种青色的，好剥。 　　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买这种黑色的，你二弟喜欢吃。再说，有事干，我心里好受些。 　　二弟，我恨你！ 　　在当初母亲的手被锤子砸破时，你也曾答应，长大了再不让母亲为你剥莲子的，你会为母亲剥的。可是，你已经42岁了，为何还让70岁的母亲为你操心？瞧她为你继续剥莲子，牙齿也咬出血了，心里也在出血，你忍心吗？冥冥中，如你有灵，请让母亲不再为你咬莲子了，让她安静安静，好吗？ 　　二弟，我求你了！ 　　母亲是不是老迂了？在半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当时我不理解。直到我写这篇纪念文章，才想起母亲是怎么回事。原来，我不理解母亲的心！ 　　事到如此，我不知道让母亲继续买下去好，还是不让她买好？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该不该制止她买莲子的行为？我还不知道，她表面上不流血后心中会不会流泪？我更不知道避免了她的牙齿流血，能不能避免她心中的流血？ 　　周六我再次到父母的住处，吃过午饭，母亲与她的二儿媳一算日子是“头七”（二弟死后的第七天），她俩就上山去了。我没有去，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忍受进入墓地，听她们的嚎啕大哭了！ 　　坐在那儿等母亲回来的时候，看着那一堆堆的莲子，我心中也是不忍，心想，帮母亲剥一些吧，也许减轻她一些负担？一剥才知道，莲子的皮很不好剥，也难怪莲子埋到地里上千年还能发芽生长，它的皮虽然不算厚，但坚韧得很，老了就变成硬壳了。剥了几个，指甲弄疼了。我就找了把剪子。用剪子方便多了，我将剪尖子戳进莲子的皮内，刺出一条缝来，然后，在顶端一拐又剪掉一圈，然后用手一扒，一个完整的莲子肉就出来了。我不知道，这方法要不要教给母亲，让她剥时，也省些心力？突然，剪刀一滑，尖子刺入我的手指，血流出来了！我再剥下去，手就有些痛，我便停止了行动。 　　妈妈与二弟媳从山上回来了。我问碑竖了没有？她们说没见着，说是刻碑的人回家割稻子了，相信下次再到山上，会见到二弟的名字的。 　　告别母亲，回到自己的家，我的脑海中总是不停地浮现那些莲子，黑黑的身子，在桌上、在柜上、在地上，到处放着——父母的家，似乎成莲子的家了…… 　　忽然，如电光火石一般，我想起了金圣叹临死前作的一副对联： 　　莲（怜）子心中苦， 　　梨（离）儿腹内酸。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