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六个房间
2021-12-26抒情散文杨献平
六个房间
■杨献平
第一间“一个人怎么能躲过那永恒不灭的东西呢?”——听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十个男女,一个房间,让他们自由选择,分头进去,一个小时后……尽管会有很多的蛛丝马迹,但没有人真正知道之间发生了什么……在房间,“什么都是不可靠的”……
六个房间
■杨献平
第一间
“一个人怎么能躲过那永恒不灭的东西呢?”——听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十个男女,一个房间,让他们自由选择,分头进去,一个小时后……尽管会有很多的蛛丝马迹,但没有人真正知道之间发生了什么……在房间,“什么都是不可靠的”——弹丸之地,安身之所,广阔到了世界,又窄小得像鸟笼;触目都是,但却形同于无——房间的诞生绝对是一种文明的成果,当身体告别了赤裸年代——应运而生的房间,从自然转向人为,第一个实践的那个人,我觉得了他的一种温暖的智慧。
或许他的实践带有自私的成分,但也是一种好意,并直接导致了一种文明的诞生——很多年过去了,天地洪荒,时光变迁,当我看到的时候,房间的形状是简朴的,一些原始的石头,被敲打成长条,一块一块,整齐摞在一起,再用大而单薄的石条覆盖起来——它的内部很黑,从窗棂投进来的阳光像是一张发黄的纸张。我啼哭的时候,黎明正在上升,黑的凌晨吹着春天的北风,桃花开放在冷寂的山野。
我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房间了,大地再广阔,人再多,也都在这样相同的房间里生活;两条腿走进来走进去:一面是光明,一面是黑暗,交替的日夜之中,人生了,人老了,人哭了,人笑了,在庞大的时间当中,人的面孔换来换去,房间纹丝不动。就像院子里的梧桐树叶——不管是正面还是背面,都是同一样的形态、声音和动作。
再后来,我看到了整个村庄,形体和建材一致的房屋,形成了众多人的肉体和灵魂居所——黑漆漆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关闭了,又吱呀一声打开了,时间带走人,人留下痕迹和骨殖——但凡与人相关的事物都暗含了一种暧昧的意味和情愫——当我跟随母亲走到别人家,迥异的气味让我觉得了害怕和陌生,尽管我还不明人世,但也能判断出这不是我所要的地方,这种直觉决定了我身体乃至灵魂的归属。
这种本能一方面是母亲赋予的,另一方面,大致就是房屋对于个人的影响了——我出生的房屋在村庄下方,房下是村路——通往附近的大小村庄,也通向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但在很长时间内,我没有走到过村庄之外的世界任何角落,只是在方圆十里的村庄外围转悠——从山岭翻过山岭,从河流穿过河流,遇到疯狂的野猪,还有成群的狼,空中的飞鸟大都是灰色和黑色的,间或的白、绿和红时常让我觉得神奇——但更多的是恐惧,很多破损甚至坍塌的房屋,矗在空旷或者幽闭的山野和路边,像一具具时间的尸体,散发出惊惧、狐疑的光辉。
小姨家是最漂亮的,后来又有了电视机,石家庄产的“环宇”彩电;二舅家也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最干净的大致是几个表姐的闺房了,床单、被罩一尘不染,墙壁上挂满了电影海报……始终如一的美丽表情看久了就会有些害怕。但她们总是阻止我进入,与其说怕我身上的土落在她们私有的物体上,还不如说怕灰尘沾染上她们的身体。
有一年冬天,我住到一个闲置的房屋里——北风吹得房顶的石头呜呜乱响,院子里的椿树总是有干枯的枝条半夜落下来,摔在石板上,发出很脆的响声——古老的房屋里充满了干土的气息,猖獗的老鼠们左冲右突,嗵嗵的声音像是魔鬼的脚步——要不是还有一个同学在,我肯定会吓破胆子的。他均匀的呼吸就像是一剂镇静药。不过几个月,我就离开了那座老房子,没有回头看一眼,它留给我的记忆只是半夜的北风和老鼠,还有睡不着时关于异域事物的猜疑和联想。
第二间
这时候,我在乡村中学,简陋的房屋吹进尘土、寒冷和阳光,还要马路上的车鸣以及村庄的吵闹声——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是最神秘的。三年,我好像没进去过几次——伙房是一个套间,有一个停电的晚上,在烛光之中,我和一个女生两两相对,不知道我看她的眼光是怎么样的,她看我的眼神迷离而又暧昧,而且脸蛋是绯红的,洁白的牙齿似乎流水冲刷了万年的石英石。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如果没有那个房间,这一情境不会在我生命当中出现——尽管只是一瞬,没有发生人们通常预想的那些……多么美好啊,我觉得了一种经历的美,房间的美和两个少年内心干净的美。很多年后,学校人去房空,古老的核桃树依旧青葱——每次路过,我会想起很多事情,而这一幕却是第一个浮现的——多年以后,我在诗歌中说:“那个夜晚干净得暧昧,两个少年,两朵笨拙的花儿,开放是必然的,但不够及时。”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看到一系列不相同的房屋——第一个是石盆村新建的戏院,大的可以盛放一个世界。里面黑洞洞的,尘土的味道铺天盖地,我和很多同学在那里观看了80版的《射雕英雄传》和《陈真》,还参加了两到三次“六一”联欢会——第二个是乡中学教学楼,两层,红色的砖,绿色的栏杆,木质加玻璃的窗户,很多孩子们楼上楼下奔跑,呼啸往来,老师们夹着课本,趴在栏杆上看对面的青山,河沟的流水和周围的田地——第三个是市区的楼房,更为精美和庞大,每一扇窗口都隐藏了一个秘密,我怎么看也看不透,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谁在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主人公是谁。 这令我觉得了一种差距——不仅仅是城市和乡村的,还有人与人的,肉体和肉体,灵魂和灵魂的——看到市区楼房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房屋”?潜意识是:“这些楼房绝对不是私人修建的”。但具体因由或者道理一句都说不出来。
直到第二次,送本村的一个堂姐远嫁路过市区的时候,从车窗看到的楼群像是一个梦——海市蜃楼的,虚无缥缈而又结实存在,它高高的围墙和带有玻璃的大门让我觉得了一种拒绝,还有自卑、懦弱、向往和畏惧。与此同时,一种蓬勃的欲望在内心升起——长大之后,我也要住在这样的楼房里,自由选择一个房间,把它装饰和保护成自己的灵魂肉体的一部分,谁也不可代替和掠夺。 而我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村庄——母亲和父亲盖了新房,又盖了一座,我开始独居了,空旷的房屋坐落在山坡上,母亲栽下的梧桐树眨眼之间就超越了房顶,墙壁上的丝瓜藤蛇一样向上匍匐——打雷的时候,感觉雷声就在房顶轰然炸响——我害怕雷电会将房屋劈开,众多的尖锐石头将我覆盖……细雨菲菲的夜晚或者凌晨,凉风吹进来,我赤裸的身体,像冰清玉洁的手指抚过,睡眠真正成为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 院子里还种了苹果树,春天的洁白花朵照亮了整个房间;要是再有月光漏进来,我肯定睡不着——想月亮里的嫦娥,梨花一样的伊人……尽管她们是乌有的,但谁也不能限制和篡改我的想:漫无目的,轻得像是一支鹰羽,在传说和个人的时空中,自由、美妙、快乐而忧伤地穿梭往来。房背后的杂草丛中还有不少的野兔,飞鸟和害虫——它们鸣叫,飞翔和爬动,像我多年之后读到的那些关于乡村的唯美诗歌。 还有一些黄昏,我坐在风吹雨淋的房顶,被风吹着,在朦胧的远眺和近观中胡思乱想,快乐和悲伤。没过多久,母亲请了木匠,为我打造了许多松木家具,新崭崭地放在房间,说给我娶媳妇用——我心跳了一下,但不知道谁会和我一起拥有这个房间,就像父母一样,一生一世,在这扇门洞内外,走进来走进去——劳作、吵架、恩爱、痛苦、欢乐、生育、年轻、苍老。 第三间 爷爷奶奶的房间充斥着旱烟——与灰尘一起穿梭,还有说不清楚的身体味道;有一次去刚结婚的表哥家,看到新婚的房间,床铺,挂历,窗玻璃上的大红囍字……忍不住暗暗嫉妒,想自己啥时候能结婚,有一个人,像我美丽的表嫂那样,成为我的妻子,在同一个房间里,完成两个人的一生?再有一年,几个同学结婚了,十八岁,妻子是邻村的,或者熟悉的女同学,锣鼓和鞭炮,歌声与酒席,人山人海之后,黑夜降临,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两个人。 我也想那样,但事实是残酷的,一方面自身条件不允许,一方面没人愿意嫁我。我很痛苦——新房逐渐老旧,新鲜的墙壁开始有了时间的痕迹,丝瓜藤绿了又枯了,飘飘落叶像是诗歌,但在我眼里没了诗歌的韵律和美感,只是单调的,悲伤的落,掉在地上,被脚步和秋风打扫,泥土深埋。 然后是大雪——纷纷扬扬,像百年不遇的爱情,千载难逢的灵魂合唱。我抑制了悲伤,离开十八年的村庄,古旧的房屋连同山川草木人和牲畜,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在了他们之外——多大的世界啊,从北到西,走了好几天,我才到达——沿途的城市都是高楼,这大概是城市与乡村最根本的区别了,一个低矮简陋,一个高大丰裕。路过郑州、西安和兰州的时候,我很想下车,加入到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群中。 这是一个简单的功利主义梦想,但却没有考虑到“加入”需要什么样的物质和条件——直到到达目的地,阔大的巴丹吉林沙漠,铁青色的戈壁,给我以巨大的打击——我不想从乡村到乡村,从简陋的房间到简陋的居室,或许我需要的仅仅是房间的更换——当车辆穿过更为陈旧的村庄,迎面一片彻夜照耀的华灯的时候,我沮丧的心情忽然好转过来,下车的第一眼不是看地面,而是看近处的三层楼房,灰色的外表,比乡村的房屋更为陈旧,但它是楼房——而且很高,有那么多窗户,白色的玻璃后面悬挂着厚厚的窗帘。 一个房间就是一个世界,厚厚的窗帘遮住的,不仅仅是在我外部的众多声响,还有整个世界——再亲近的他们都是遥远的,哪怕房间的墙壁是由纸做成的——而事实上,最初的几年,我没有获得拉上窗帘的权利,白色的玻璃外面浩大的西北天空,总是漂浮和飞腾的灰尘,还有不时传来的呼喊声、脚步声和歌声——再几年,我终于一个人拥有了一个房间,还有窗帘,关门门板,拉上窗帘,我感觉到一种无限的大,个人的大和精神乃至灵魂的高度自由。 我感到放松,幸福感让我晕眩,我跳在床上,脸埋在被褥里哈哈狂笑,然后翻转身体,自己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起旧年时光,又张开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没有清理干净的蚊子和苍蝇好像在舞蹈,嗡嗡的声音是最美的音乐——夜很深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拧亮台灯看书,眼睛停留在汉字的表面,内心却在房间徜徉……第二天早上醒来,隔壁的一个同事说他听到了我昨夜的奇怪笑声。 第四间 四个人的办公室,中午和晚上,很少人加班,做别的事情……顺理成章成为我自己的房间——好多书籍在这里,好多的忧伤和不安,伴随着白昼烦闹的烟气和灰尘,声音与体液,偌大的走廊空空荡荡,一粒灰尘撞在墙壁上都会发出声响,偶尔的来客似乎都是从窗纱爬进来的蚊虫,它们飞舞叮咬,围着灯泡和我的身体,丢掉性命或者饱餐一顿。 对面也是楼房,敞开的窗户总有一个漂亮的脸,头发甩过,青春闪烁,谭咏麟或者刘德华的歌声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之后是高跟皮鞋敲打水泥路面,嗒嗒地,来了去了。转眼就又上班了,下班了,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安静的黑夜除了风声就是我的呼吸;有时候饿了,站在窗前,不知道哪里有可以填饱肚子的——有时候特别想有人来,脚步轻轻的,忽然站在我的背后,让我嗅嗅那种芬芳的味道,让我笑笑,然后用光一样的语言,让我内心燃起一团火焰。 哪怕是余烬——我都感激不尽,所有的眼泪都流给她!离开办公室,黑夜更黑,下楼梯几次摔倒,肉体在巨大的空房间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像故乡的雷声,路上的冷风或者微风吹着沙尘、枯败或者青葱的树叶,乌鸦和麻雀在用梦呓歌颂着大地的安静——脚步敲响的只是自己,只是一个人在沙漠旅程中的某种悲苦宿命。回到房间,灯光乍亮,到处都是陌生,电视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或地狱——好多的面孔,悲欢离合,作假的庄重,表演的道德与慈悲。 然后是无边的安静,好像一座坟墓,一个人在里面,即使天崩地陷也只能顺从自然——那时候,我从没设想过明天——未来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词,一个空洞的概念。我只是现在,此时此刻,须臾不离,将来的一秒我都觉得陌生和遥远——除非早上有重要的事情,我会牢牢记住,大脑也会准时叫醒——漫长的睡眠之后,睁开眼睛,满世界的无意义:沮丧、疲倦、哀伤和孤独,理想和工作都若有如无,轻如鸿毛。 冷水漫过脸颊,脑袋和手臂——外来之物,让我顿时清醒,看到的阳光也是新鲜的,世界又开始蓬勃、生动和美好起来。有一年,我第一次离开在沙漠的房间,和另外一个人到附近的城市——先登记了房间,又一同到车站接了他爱人——我回到自己房间,等我再出来,锃亮的门锁上挂出了“请勿打搅。”站在楼梯口,我愣了一下,脑海一片空白,全身潮涌——瞬间又恢复平静。 一个人在大街上,看到的都是楼房,无数的窗户紧闭着,若隐若现的窗帘到底遮住了什么?有什么不可以让阳光照耀,让人看到?站在一棵树下,我仰着脑袋,长时间看一扇有着兰花窗帘的窗户——洁白的花朵,阳光怎么晒都不变色,也不枯萎,时不时还晃动一下——我想:兰花为什么会悬挂在人的窗户上,花朵掩盖了什么,什么使它晃动? 这些古怪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的可怕——忽然觉得自己陌生起来,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不一会儿,身后围了几个人,但都没我持久,看不到什么,一个个转身走开了,还向我所望的地方看了看——当我低下头来,眼前的人和车辆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面目怪异,行为奇特,与我格格不入。
第五间
陌生的,面目单一的,数字的房间,干净整洁,落地窗大得可以容纳十个人并排站立。厚厚的窗帘是红色或者黄色的,茶几、卫生间、床铺、壁灯、电话和电视,所有的物品安静无声,属于一个又一个的人,有人管理,但没有主人,就像整个房间,入住者除了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空茫、无所属和形同乌有的。 但房间会发出声音,电视,只要打开,就会发出人声;还有电话,总是在半夜响起,甜腻或者暧昧的话语让人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洞感;卫生间的水声总是让我觉得了大地的存在——很多年前,我和一个人住在同一个房间,两张床,两个人,看起来亲近,实际上陌生,睡着觉还睁着另一只眼睛——不信任的是保全自己的武器,也是最大的离间。 一九九二年,我二十岁,趁着西北的冬天,一路向北京——夜很深了,偌大的北京,偌大的心脏,华灯掠起庄严,跑车飘出脂粉。浓郁的灰尘之中,大批的欲望穿街过巷,在不像黑夜的黑夜徜徉——朋友早休息了,即使还在,也不想打搅,一个人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所宾馆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空气也包含了一种迷离的味道——凌晨了,窗外街道和广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市声喧哗。明亮的灯火代替了月光,穿过厚厚的窗帘,像是一张陌生而又十分亲切的脸,让我觉得了一种美妙的安全感。 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闲置的事物,不知道它们到底指向什么,很多东西都是无用的,一个人,一个夜晚,根本不可能用到那么多的东西,房间的功能简单到了只是洗澡和睡眠——我总是想:在我之前,有很多人来过,睡过,又走了;我之后,还会有很多人来,像我一样,睡了走了——房间就像广场,就像乡村的田野,荒僻的树林和草坡。 要是两个人:朋友——在陌生的房间也是亲切的,不是自己的却更像是自己的,安全是最主要的内容——如果特别知心,可以说很多的隐秘心事,那种感觉,就像一场恋爱,一场心仪已久的美丽邂逅——像刹那间的爱情,狭小的房间仿佛阔大的疆场,再多的骏马也能奔腾起来,再悲伤的个人也会有瞬间的喜悦——若是一般的朋友,感觉是迟钝的,不合时宜,充满尴尬意味。 有一次,和另一个同事,他居然提出要两个房间——或许他觉得,单独才是有意义的——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但不是和同性,而是异性,一个房间包容的不仅仅是睡眠,即使单纯的睡眠也可能遭到强有力的质疑——房间的暧昧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我一个人躺在另一个房间,想到这栋楼宇的另一个房间还有一个熟悉的甚至爱恋的人……最近几年,蓦然在一座城市的酒店房间发现,除了必须的物品之外,还多了一些明码标价的——避孕套、洗液、神油等等,很人性化,名字也好听:快乐雨衣——我哑然失笑。 然后是无端的焦躁,蓦然觉得了狭隘房间的空旷性——事实上,当一个人住在陌生的房间时,那些标志着某种情境的事物才会更强烈地怂恿起人的某些本能和要求——它驱使的只是肉体,不是灵魂——当夜晚结束,阳光穿过窗棂,拉开窗户,市声扑面而来,这时候,最紧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离开——又一天的时光,全世界的人都在启程。 第六间 石头变成砖块,黄泥换做水泥,钢铁支撑起来的房间,美观而坚固,高雅而文明,体现着现代意识和人文精神——而石头的房子,是原始的,有一种回到先祖怀抱的恍惚感——从城市多次回到乡村,住的房子依旧是父母亲为我盖了20多年的石头房子,昔日的丝瓜藤还在春天匍匐,暮秋脱落;幼小的梧桐早就伐掉了,成为家具或灰烬;房后的草坡依旧茂盛;新栽的栗子树苗一年一年长大,像村庄又一些新生的人,几天不见,就开口叫我的伯伯或者叔叔了。 家具还是原先的,母亲说给我娶媳妇用的那些,床也是,还要那些被褥和墙上的年画——躺在里面,有一种时光倒流感觉,旧事旧情蜂拥而来,像墙角的蛛网、书柜上的灰尘、时间的红锈和生命的碎屑……安静中的乡村充满了神灵一样的气息,尤其午夜和凌晨,一声响动都可以是一个传说,一丝风吹就可能唤醒一个寓言。
二〇〇○年,我在异乡举行了婚礼,新婚之夜,想到多年前在乡村时的嫉妒和梦想——我是一个多么怀旧的人啊,忧伤而快乐,健康而又懦弱——几年后,在医院某个房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母亲生我是在自己家,大姨接的生,而她孙子却是由医生接送到人世——站在白色的幽深的走廊上,看到妻儿平安,我忍不住眼泪横流,打电话给母亲,哽咽出声。 几年后,先后几次带着儿子回到我的乡村,依旧在旧时房间居住——我很认真对他说:这是父亲出生的地方,我们的根系和灵魂所在——可惜他年纪还很小,听不懂这些。但有一点让我欣慰:他没有排斥,没有因为没有空调、地毯、天花板、水泥路、霓虹灯、众多的吃食和玩具而不开心,嚷着离开——这使我多次想起黑格尔一句话:“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我也想,每个人都是地理的产物,天性与之紧密相联——尽管地理只是人自身诸多内容的一部分。 在乡村的房间,我感到庆幸,看着黑暗的屋顶,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巨大的旷野中,星光就在睫毛上,大地像是一块磐石——人也和草木一样,在时间中荣枯,在光明和黑暗中旅行——回到异乡,最初的几天,总是不习惯,呼吸窘迫,没有限制但浑身不自在,到处都是戒意,无形且强大……这似乎就是人的悲哀了,明确如墨,但又无可奈何。 很多时候出门,在城市和原野间漫游,每一个房间都是陌生的,即使两次下榻,也还是陌生的——众多的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肉体收容站,天黑了缩进去,天亮了走出来,其中的内容大抵是可以忽略的。一个人的异乡最大的悲伤不是孤独,而是空洞,身体乃至灵魂的空——华灯和人群,车辆和风景,它们专属自己,独立存在,观看者无论怎么样也不会与它们真正融为一体。 而乡间的房屋是安全的,充满了粮食、尘土的味道——在西北,我多次在大地上的村庄过夜——轻微的呼吸都可以听到,一声咳嗽可能会卷起一片白色的尘土——有一次在祁连草原上喝酒,醉倒在帐篷里,人事不省,早上,有雨滴正好落在眉心,一滴一滴,打在骨头上,心灵上,我一动不动,直到阳光落在胸脯——清晨的祁连草原,没膝青草,花朵盛开,飞舞的白色蝴蝶,高处森林,冠盖洁白的祁连主峰,浩荡的清风吹动万物,远处的世界不复存在,只有我和我们。 还有帐篷和羊肉,流水和牧歌,高蓝的天空只知道运送白色的云朵——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忽然想到:世上最美的房间不是人类建造的,而是由大批的青草和森林、阳光和清水,还有少许的花朵——被它们接纳和覆盖的人,世上最美的房间,最美的人,我相信他们是最奢侈和最有福的——借用哲学家的话说:就像梦境,就像永恒。
这时候,我在乡村中学,简陋的房屋吹进尘土、寒冷和阳光,还要马路上的车鸣以及村庄的吵闹声——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是最神秘的。三年,我好像没进去过几次——伙房是一个套间,有一个停电的晚上,在烛光之中,我和一个女生两两相对,不知道我看她的眼光是怎么样的,她看我的眼神迷离而又暧昧,而且脸蛋是绯红的,洁白的牙齿似乎流水冲刷了万年的石英石。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如果没有那个房间,这一情境不会在我生命当中出现——尽管只是一瞬,没有发生人们通常预想的那些……多么美好啊,我觉得了一种经历的美,房间的美和两个少年内心干净的美。很多年后,学校人去房空,古老的核桃树依旧青葱——每次路过,我会想起很多事情,而这一幕却是第一个浮现的——多年以后,我在诗歌中说:“那个夜晚干净得暧昧,两个少年,两朵笨拙的花儿,开放是必然的,但不够及时。”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看到一系列不相同的房屋——第一个是石盆村新建的戏院,大的可以盛放一个世界。里面黑洞洞的,尘土的味道铺天盖地,我和很多同学在那里观看了80版的《射雕英雄传》和《陈真》,还参加了两到三次“六一”联欢会——第二个是乡中学教学楼,两层,红色的砖,绿色的栏杆,木质加玻璃的窗户,很多孩子们楼上楼下奔跑,呼啸往来,老师们夹着课本,趴在栏杆上看对面的青山,河沟的流水和周围的田地——第三个是市区的楼房,更为精美和庞大,每一扇窗口都隐藏了一个秘密,我怎么看也看不透,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谁在里面——又发生了什么,主人公是谁。 这令我觉得了一种差距——不仅仅是城市和乡村的,还有人与人的,肉体和肉体,灵魂和灵魂的——看到市区楼房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房屋”?潜意识是:“这些楼房绝对不是私人修建的”。但具体因由或者道理一句都说不出来。
直到第二次,送本村的一个堂姐远嫁路过市区的时候,从车窗看到的楼群像是一个梦——海市蜃楼的,虚无缥缈而又结实存在,它高高的围墙和带有玻璃的大门让我觉得了一种拒绝,还有自卑、懦弱、向往和畏惧。与此同时,一种蓬勃的欲望在内心升起——长大之后,我也要住在这样的楼房里,自由选择一个房间,把它装饰和保护成自己的灵魂肉体的一部分,谁也不可代替和掠夺。 而我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村庄——母亲和父亲盖了新房,又盖了一座,我开始独居了,空旷的房屋坐落在山坡上,母亲栽下的梧桐树眨眼之间就超越了房顶,墙壁上的丝瓜藤蛇一样向上匍匐——打雷的时候,感觉雷声就在房顶轰然炸响——我害怕雷电会将房屋劈开,众多的尖锐石头将我覆盖……细雨菲菲的夜晚或者凌晨,凉风吹进来,我赤裸的身体,像冰清玉洁的手指抚过,睡眠真正成为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享受。 院子里还种了苹果树,春天的洁白花朵照亮了整个房间;要是再有月光漏进来,我肯定睡不着——想月亮里的嫦娥,梨花一样的伊人……尽管她们是乌有的,但谁也不能限制和篡改我的想:漫无目的,轻得像是一支鹰羽,在传说和个人的时空中,自由、美妙、快乐而忧伤地穿梭往来。房背后的杂草丛中还有不少的野兔,飞鸟和害虫——它们鸣叫,飞翔和爬动,像我多年之后读到的那些关于乡村的唯美诗歌。 还有一些黄昏,我坐在风吹雨淋的房顶,被风吹着,在朦胧的远眺和近观中胡思乱想,快乐和悲伤。没过多久,母亲请了木匠,为我打造了许多松木家具,新崭崭地放在房间,说给我娶媳妇用——我心跳了一下,但不知道谁会和我一起拥有这个房间,就像父母一样,一生一世,在这扇门洞内外,走进来走进去——劳作、吵架、恩爱、痛苦、欢乐、生育、年轻、苍老。 第三间 爷爷奶奶的房间充斥着旱烟——与灰尘一起穿梭,还有说不清楚的身体味道;有一次去刚结婚的表哥家,看到新婚的房间,床铺,挂历,窗玻璃上的大红囍字……忍不住暗暗嫉妒,想自己啥时候能结婚,有一个人,像我美丽的表嫂那样,成为我的妻子,在同一个房间里,完成两个人的一生?再有一年,几个同学结婚了,十八岁,妻子是邻村的,或者熟悉的女同学,锣鼓和鞭炮,歌声与酒席,人山人海之后,黑夜降临,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两个人。 我也想那样,但事实是残酷的,一方面自身条件不允许,一方面没人愿意嫁我。我很痛苦——新房逐渐老旧,新鲜的墙壁开始有了时间的痕迹,丝瓜藤绿了又枯了,飘飘落叶像是诗歌,但在我眼里没了诗歌的韵律和美感,只是单调的,悲伤的落,掉在地上,被脚步和秋风打扫,泥土深埋。 然后是大雪——纷纷扬扬,像百年不遇的爱情,千载难逢的灵魂合唱。我抑制了悲伤,离开十八年的村庄,古旧的房屋连同山川草木人和牲畜,毫不犹豫地把我扔在了他们之外——多大的世界啊,从北到西,走了好几天,我才到达——沿途的城市都是高楼,这大概是城市与乡村最根本的区别了,一个低矮简陋,一个高大丰裕。路过郑州、西安和兰州的时候,我很想下车,加入到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群中。 这是一个简单的功利主义梦想,但却没有考虑到“加入”需要什么样的物质和条件——直到到达目的地,阔大的巴丹吉林沙漠,铁青色的戈壁,给我以巨大的打击——我不想从乡村到乡村,从简陋的房间到简陋的居室,或许我需要的仅仅是房间的更换——当车辆穿过更为陈旧的村庄,迎面一片彻夜照耀的华灯的时候,我沮丧的心情忽然好转过来,下车的第一眼不是看地面,而是看近处的三层楼房,灰色的外表,比乡村的房屋更为陈旧,但它是楼房——而且很高,有那么多窗户,白色的玻璃后面悬挂着厚厚的窗帘。 一个房间就是一个世界,厚厚的窗帘遮住的,不仅仅是在我外部的众多声响,还有整个世界——再亲近的他们都是遥远的,哪怕房间的墙壁是由纸做成的——而事实上,最初的几年,我没有获得拉上窗帘的权利,白色的玻璃外面浩大的西北天空,总是漂浮和飞腾的灰尘,还有不时传来的呼喊声、脚步声和歌声——再几年,我终于一个人拥有了一个房间,还有窗帘,关门门板,拉上窗帘,我感觉到一种无限的大,个人的大和精神乃至灵魂的高度自由。 我感到放松,幸福感让我晕眩,我跳在床上,脸埋在被褥里哈哈狂笑,然后翻转身体,自己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闭上眼睛,想起旧年时光,又张开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没有清理干净的蚊子和苍蝇好像在舞蹈,嗡嗡的声音是最美的音乐——夜很深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拧亮台灯看书,眼睛停留在汉字的表面,内心却在房间徜徉……第二天早上醒来,隔壁的一个同事说他听到了我昨夜的奇怪笑声。 第四间 四个人的办公室,中午和晚上,很少人加班,做别的事情……顺理成章成为我自己的房间——好多书籍在这里,好多的忧伤和不安,伴随着白昼烦闹的烟气和灰尘,声音与体液,偌大的走廊空空荡荡,一粒灰尘撞在墙壁上都会发出声响,偶尔的来客似乎都是从窗纱爬进来的蚊虫,它们飞舞叮咬,围着灯泡和我的身体,丢掉性命或者饱餐一顿。 对面也是楼房,敞开的窗户总有一个漂亮的脸,头发甩过,青春闪烁,谭咏麟或者刘德华的歌声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之后是高跟皮鞋敲打水泥路面,嗒嗒地,来了去了。转眼就又上班了,下班了,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安静的黑夜除了风声就是我的呼吸;有时候饿了,站在窗前,不知道哪里有可以填饱肚子的——有时候特别想有人来,脚步轻轻的,忽然站在我的背后,让我嗅嗅那种芬芳的味道,让我笑笑,然后用光一样的语言,让我内心燃起一团火焰。 哪怕是余烬——我都感激不尽,所有的眼泪都流给她!离开办公室,黑夜更黑,下楼梯几次摔倒,肉体在巨大的空房间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像故乡的雷声,路上的冷风或者微风吹着沙尘、枯败或者青葱的树叶,乌鸦和麻雀在用梦呓歌颂着大地的安静——脚步敲响的只是自己,只是一个人在沙漠旅程中的某种悲苦宿命。回到房间,灯光乍亮,到处都是陌生,电视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或地狱——好多的面孔,悲欢离合,作假的庄重,表演的道德与慈悲。 然后是无边的安静,好像一座坟墓,一个人在里面,即使天崩地陷也只能顺从自然——那时候,我从没设想过明天——未来好像是一个不存在的词,一个空洞的概念。我只是现在,此时此刻,须臾不离,将来的一秒我都觉得陌生和遥远——除非早上有重要的事情,我会牢牢记住,大脑也会准时叫醒——漫长的睡眠之后,睁开眼睛,满世界的无意义:沮丧、疲倦、哀伤和孤独,理想和工作都若有如无,轻如鸿毛。 冷水漫过脸颊,脑袋和手臂——外来之物,让我顿时清醒,看到的阳光也是新鲜的,世界又开始蓬勃、生动和美好起来。有一年,我第一次离开在沙漠的房间,和另外一个人到附近的城市——先登记了房间,又一同到车站接了他爱人——我回到自己房间,等我再出来,锃亮的门锁上挂出了“请勿打搅。”站在楼梯口,我愣了一下,脑海一片空白,全身潮涌——瞬间又恢复平静。 一个人在大街上,看到的都是楼房,无数的窗户紧闭着,若隐若现的窗帘到底遮住了什么?有什么不可以让阳光照耀,让人看到?站在一棵树下,我仰着脑袋,长时间看一扇有着兰花窗帘的窗户——洁白的花朵,阳光怎么晒都不变色,也不枯萎,时不时还晃动一下——我想:兰花为什么会悬挂在人的窗户上,花朵掩盖了什么,什么使它晃动? 这些古怪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的可怕——忽然觉得自己陌生起来,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不一会儿,身后围了几个人,但都没我持久,看不到什么,一个个转身走开了,还向我所望的地方看了看——当我低下头来,眼前的人和车辆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面目怪异,行为奇特,与我格格不入。
第五间
陌生的,面目单一的,数字的房间,干净整洁,落地窗大得可以容纳十个人并排站立。厚厚的窗帘是红色或者黄色的,茶几、卫生间、床铺、壁灯、电话和电视,所有的物品安静无声,属于一个又一个的人,有人管理,但没有主人,就像整个房间,入住者除了身体是自己的,其他都是空茫、无所属和形同乌有的。 但房间会发出声音,电视,只要打开,就会发出人声;还有电话,总是在半夜响起,甜腻或者暧昧的话语让人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洞感;卫生间的水声总是让我觉得了大地的存在——很多年前,我和一个人住在同一个房间,两张床,两个人,看起来亲近,实际上陌生,睡着觉还睁着另一只眼睛——不信任的是保全自己的武器,也是最大的离间。 一九九二年,我二十岁,趁着西北的冬天,一路向北京——夜很深了,偌大的北京,偌大的心脏,华灯掠起庄严,跑车飘出脂粉。浓郁的灰尘之中,大批的欲望穿街过巷,在不像黑夜的黑夜徜徉——朋友早休息了,即使还在,也不想打搅,一个人住在北京站附近的一所宾馆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空气也包含了一种迷离的味道——凌晨了,窗外街道和广场上依旧人头攒动,市声喧哗。明亮的灯火代替了月光,穿过厚厚的窗帘,像是一张陌生而又十分亲切的脸,让我觉得了一种美妙的安全感。 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闲置的事物,不知道它们到底指向什么,很多东西都是无用的,一个人,一个夜晚,根本不可能用到那么多的东西,房间的功能简单到了只是洗澡和睡眠——我总是想:在我之前,有很多人来过,睡过,又走了;我之后,还会有很多人来,像我一样,睡了走了——房间就像广场,就像乡村的田野,荒僻的树林和草坡。 要是两个人:朋友——在陌生的房间也是亲切的,不是自己的却更像是自己的,安全是最主要的内容——如果特别知心,可以说很多的隐秘心事,那种感觉,就像一场恋爱,一场心仪已久的美丽邂逅——像刹那间的爱情,狭小的房间仿佛阔大的疆场,再多的骏马也能奔腾起来,再悲伤的个人也会有瞬间的喜悦——若是一般的朋友,感觉是迟钝的,不合时宜,充满尴尬意味。 有一次,和另一个同事,他居然提出要两个房间——或许他觉得,单独才是有意义的——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但不是和同性,而是异性,一个房间包容的不仅仅是睡眠,即使单纯的睡眠也可能遭到强有力的质疑——房间的暧昧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我一个人躺在另一个房间,想到这栋楼宇的另一个房间还有一个熟悉的甚至爱恋的人……最近几年,蓦然在一座城市的酒店房间发现,除了必须的物品之外,还多了一些明码标价的——避孕套、洗液、神油等等,很人性化,名字也好听:快乐雨衣——我哑然失笑。 然后是无端的焦躁,蓦然觉得了狭隘房间的空旷性——事实上,当一个人住在陌生的房间时,那些标志着某种情境的事物才会更强烈地怂恿起人的某些本能和要求——它驱使的只是肉体,不是灵魂——当夜晚结束,阳光穿过窗棂,拉开窗户,市声扑面而来,这时候,最紧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离开——又一天的时光,全世界的人都在启程。 第六间 石头变成砖块,黄泥换做水泥,钢铁支撑起来的房间,美观而坚固,高雅而文明,体现着现代意识和人文精神——而石头的房子,是原始的,有一种回到先祖怀抱的恍惚感——从城市多次回到乡村,住的房子依旧是父母亲为我盖了20多年的石头房子,昔日的丝瓜藤还在春天匍匐,暮秋脱落;幼小的梧桐早就伐掉了,成为家具或灰烬;房后的草坡依旧茂盛;新栽的栗子树苗一年一年长大,像村庄又一些新生的人,几天不见,就开口叫我的伯伯或者叔叔了。 家具还是原先的,母亲说给我娶媳妇用的那些,床也是,还要那些被褥和墙上的年画——躺在里面,有一种时光倒流感觉,旧事旧情蜂拥而来,像墙角的蛛网、书柜上的灰尘、时间的红锈和生命的碎屑……安静中的乡村充满了神灵一样的气息,尤其午夜和凌晨,一声响动都可以是一个传说,一丝风吹就可能唤醒一个寓言。
二〇〇○年,我在异乡举行了婚礼,新婚之夜,想到多年前在乡村时的嫉妒和梦想——我是一个多么怀旧的人啊,忧伤而快乐,健康而又懦弱——几年后,在医院某个房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母亲生我是在自己家,大姨接的生,而她孙子却是由医生接送到人世——站在白色的幽深的走廊上,看到妻儿平安,我忍不住眼泪横流,打电话给母亲,哽咽出声。 几年后,先后几次带着儿子回到我的乡村,依旧在旧时房间居住——我很认真对他说:这是父亲出生的地方,我们的根系和灵魂所在——可惜他年纪还很小,听不懂这些。但有一点让我欣慰:他没有排斥,没有因为没有空调、地毯、天花板、水泥路、霓虹灯、众多的吃食和玩具而不开心,嚷着离开——这使我多次想起黑格尔一句话:“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我也想,每个人都是地理的产物,天性与之紧密相联——尽管地理只是人自身诸多内容的一部分。 在乡村的房间,我感到庆幸,看着黑暗的屋顶,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巨大的旷野中,星光就在睫毛上,大地像是一块磐石——人也和草木一样,在时间中荣枯,在光明和黑暗中旅行——回到异乡,最初的几天,总是不习惯,呼吸窘迫,没有限制但浑身不自在,到处都是戒意,无形且强大……这似乎就是人的悲哀了,明确如墨,但又无可奈何。 很多时候出门,在城市和原野间漫游,每一个房间都是陌生的,即使两次下榻,也还是陌生的——众多的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肉体收容站,天黑了缩进去,天亮了走出来,其中的内容大抵是可以忽略的。一个人的异乡最大的悲伤不是孤独,而是空洞,身体乃至灵魂的空——华灯和人群,车辆和风景,它们专属自己,独立存在,观看者无论怎么样也不会与它们真正融为一体。 而乡间的房屋是安全的,充满了粮食、尘土的味道——在西北,我多次在大地上的村庄过夜——轻微的呼吸都可以听到,一声咳嗽可能会卷起一片白色的尘土——有一次在祁连草原上喝酒,醉倒在帐篷里,人事不省,早上,有雨滴正好落在眉心,一滴一滴,打在骨头上,心灵上,我一动不动,直到阳光落在胸脯——清晨的祁连草原,没膝青草,花朵盛开,飞舞的白色蝴蝶,高处森林,冠盖洁白的祁连主峰,浩荡的清风吹动万物,远处的世界不复存在,只有我和我们。 还有帐篷和羊肉,流水和牧歌,高蓝的天空只知道运送白色的云朵——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忽然想到:世上最美的房间不是人类建造的,而是由大批的青草和森林、阳光和清水,还有少许的花朵——被它们接纳和覆盖的人,世上最美的房间,最美的人,我相信他们是最奢侈和最有福的——借用哲学家的话说:就像梦境,就像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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