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先 民

一
　　又是一个秋天，一个落日迟暮，夹岸的枫树红了，烈烈如火炬燎天；群山之下的乌苏里江宽阔、舒展，向下的水流微波鳞鳞，酷似万千江鲤逆波畅游――这一切景致摄入乌里西奔眯起的眼睛，她手持一枝红叶，久久伫立江边，雕塑般凝望着灿烂霞光。 　　乌里西奔是全族中最年轻的萨满，她以聪明，公正，赢得了族人的信任和尊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乌里西奔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一天，她突然对那轮光芒万丈的太阳产生幻觉，她被它吸引，诱惑，欲罢不能。 　　她觉得，在无比伦比的光焰当中，肯定有一座冰筑的宫殿，居住着一位万神之神――它是什么样子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乌里西奔一遍一遍问。我不能再这么胡想下去了，我要去，寻访那位伟大的神，听从它给我的谕旨，求乞它给我更多的智慧。乌里西奔说，神啊，我不要愚蠢的耐心，现在，我需要勇气！ 　　于是，凭着自己在族中的地位，乌里西奔说服并率领一批族人，在一个晨曦中泛舟出海。她是向东方行驶的，她知道，每一天太阳都从那里升起，是神的家。乌里西奔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颈上挂的动物骨雕成的项链，预示权利与才智；手臂和肚腹结实圆润，出于羞耻，树叶裙围住腰间，盖过私处。在深邃浩淼的海域中，在习习海风吹拂下，树叶裙沙沙作响。 　　黑夜来临，风渐渐加强，周遭漆黑一片。乌里西奔叫人放慢速度，以保持足够的体力。她预测过，东海对于她来说，是凶险变幻的路程，充满杀机。但她必须走。此时，海已在风的掌控之下，她们的小舟，简直像一条条咬饵小鱼，给看不见的饵线牵制的晕头转向。抛起，摔下，再抛起，再摔下。乌里西奔的树叶裙湿了，白天还温热的海水，竟刺骨如不咸山千年积雪。 　　下半夜，风势弱了。东海也像折腾乏了，平静地波澜不兴。乌里西奔和族人们，也各自伏身，打盹，睡眠。 　　以后的天气总是时好时坏，狂风恶浪不断袭击，小舟倒扣几次，已经开始损失族人了。乌里西奔心里很疼，每当她想撤退，就有一个声音告诫她，阻止她。经历一次风浪，她就数数，身边少了多少人。但是她不敢沮丧，恐惧。反而她的勇气日益高涨。 　　由于时间的久远，没有人能够说出，乌里西奔走到第几日，走到哪里，因为耗尽力量而死。这个英雄的女萨满，后来被族人寻回尸体，葬在锡霍特山脉的一个山洞里。随着山洞外花开花谢终年沉寂。 　　公元1958年，一位学者在黑龙江的一个山沟里，挖掘到这个几乎将要失传的壮丽史诗《乌里西奔妈妈》。当时他还不能断定其真实性。直到2000年，另一位来自美国的人文学家博士――詹姆斯和几位中国同行一道，拜访俄罗斯，在锡霍特山脉，找到了山洞，发现了洞壁上的原始图画和文字。 　　他们惊呆了。那些旋转形文字符号，不蒂一份天书，无声地传递着远古时代的信息。据说，这些奇怪的文字符号，只有本民族的老萨满才认识――科学又一次地摊开手，表示无奈。 　　同样是2000年以后，一本讲述母系氏族社会中晚期的族源神话《天宫大战》，出版后在西方国家引起轰动。这本神话反映的是旧时器时代，满族祖先的历史。当《天宫大战》讲述创世之初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存在与死亡的激烈对抗时，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以及著名的《奥德赛》，尚不知在何处呈萌芽状态。等到了商周时期，这些谱写和创造壮丽史诗原始人后裔，已经有了明确称谓―――肃慎。 　　　　　　　　　　二
　　这是一些桦树，在丛林中砰然倒下，树枝折断，树叶宛如受伤的蝴蝶纷纷飘落。伐树人对着横陈的木材喊话――他们彼此看不见，树太大了，绿荫参天，筑着密密麻麻的鸟儿巢。现在，鸟儿被惊吓飞走，剩下的事情，就是人与树的较量。 　　砍掉枝桠的桦树给另一伙人扛到江畔宽阔地带，在岸边，还有一伙人蚂蚁样啃食粗壮的原木，用不太锋利的石器剥浆液充足的桦树皮。他们干得很小心，生怕哪一斧子下去错位，造成前功尽弃。对于这种活计，他们干得谨慎而娴熟，石头下压的整张桦树皮，就说明他们称得上能工巧匠了。 　　空气如此洁净，阳光仍和上个时代一样，毫无遮挡地照射着进化中的生物。人们在忙碌，棕色皮肤仿佛北美的印第安人，事实上他们掌握的技术，与印第安土著有着惊人相似。而无论哪一方，因为地理上的遥远，并不知晓互相存在。在圆球体的庞大容器中，也许只有神，才可能使两条纬度线上的人，具备同等智慧。 　　造好的桦皮小船排列在浅滩，精巧朴拙。女人们正赶着缝制最后一批。柴禾在石灶里腾起火焰，水声鼎沸，气泡咕嘟响，树根在锅里翻滚，松香味散发出来――红松树根是神赐的缝纫线，女人用它的柔软和韧性，将小船紧紧缝合。 　　额什海像雄鹿一样敏捷，像公狼一样健硕，在众多男人里面独树一帜。所以首领很看重他，要推举他接下一任。额什海挎着弓箭，划开树枝巡视过来，众人见了他纷纷失礼。额什海摆摆手，众人又去劳作。这时，额什海的目光越过众人肩膀，试探着落在一个人的眼里，与其对视。 　　美丽的格伦双眸如勾，野性而柔情，让额什海为之沉迷。格伦停下活计，呆呆望着对面的人――这批船做完，额什海就要走了，要到西汉朝廷去进贡。听酋长说，西汉朝廷离这里很远，要乘船走水路，然后行旱路，经过扶余国等等，辗转星辰，风餐露宿十分辛苦。 　　一想起扶余国，格伦心里伤感了。这些年来，总是欺压受扶余国欺压，侵扰。日子不得安宁不说，额什海有一次跟她透露，说靠近扶余国的土地，已经给占去不少了。可扶余国还没有罢休的意思。要是额什海他们进贡的队伍到达扶余国，能顺利放行吗？万一扣押了怎么办呢。格伦突然流出松花江一样澄澈的泪水，她害怕扶余国杀掉她的额什海。 　　别怕，格伦。我没事的，扶余国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会顺利抵达中原，领略大汉朝廷的风采。如果我们依附汉朝，扶余国就服软了，再不敢欺负我们。听说，汉朝的人穿丝绸绫罗，女子施粉涂红，熏香沐浴。格伦，你等着，我要给你带回来，叫你焕然一新，我娶你做我的新娘。额什海慢慢走过去，迎着格伦的眼睛走过去，在心里跟她说。 　　不不，额什海，我不要汉朝丝绸和绫罗，也不要喷香的脂粉。我要你陪在身边。格伦的泪珠滚到两腮。 　　把你的眼泪擦掉格伦。你要相信，神会佑护我和我们的族人。挹娄需要生存，需要粮食，铁器，需要强大。这深山密林却只能给我们渔猎，我们得走出去，向汉人学习。以我们的楛矢石弩，猎获的毛皮赠送给朝廷，换取所需。格伦你明白吗。 　　我明白额什海。可是…… 　　来吧格伦，跟我来。额什海向格伦伸出手。格伦抹干泪水，站起来，手攥住额什海，两人踩着柔软的青草，朝林中走去。 　　林中草地开满花朵，到处弥漫着蔷薇的香气。花尾榛鸡和飞龙在树上栖息，听见脚步声，便躲进更深密的树丛，把静谧世界留给两人。额什海和格伦在草地坐下来，拥抱，亲吻。在无风的阳光下呻吟，做爱。 　　然后，他们起身，额什海抚摸着格伦，叫格伦闭上眼睛。格伦听从地合紧。一会儿，额什海说，好啦。格伦睁开眼睛，惊叫一声－－额什海。额什海手捧一张紫貂皮，递送给格伦，说，这个上等的紫貂皮，本应当进贡的。可我舍不得。我偷偷留下来，送给你格伦。把它拿去吧。 　　额什海消失在树林另一端，消失在光与影的重叠中。格伦又一次留下眼泪，胸前贴着珍贵的紫貂皮，揉搓着：额什海，我等你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