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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柔软的枕头           

2021-12-26叙事散文陈元武
柔软的枕头          □陈元武从福州到深圳的特快列车进永安站的时候,我大概是处于半醒半睡的朦胧状态。挤进人气沆瀣的车厢的瞬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车厢外清冷而新鲜的空气,然后像潜水员一样勇敢地钻进车厢里,让肺部充分地吸入混合着体味、汗液……
          柔软的枕头          □陈元武   从福州到深圳的特快列车进永安站的时候,我大概是处于半醒半睡的朦胧状态。挤进人气沆瀣的车厢的瞬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车厢外清冷而新鲜的空气,然后像潜水员一样勇敢地钻进车厢里,让肺部充分地吸入混合着体味、汗液、脚臭以及莫名的气味的污浊的车内气体。灯光晕晦地打量着我,还有乘务员冷漠的表情,此起彼伏的鼾声或是呓语,车厢外不知名的响动,咣当的连接件碰击声和长长的放气声,像一只迅速漏气的气球一样发出嘶鸣。我的头脑仍然处于半清醒状态。换票、找到床位,往行李架上塞进沉甸甸的皮箱,脱鞋、外套,取出茶杯,往茶杯里头灌满热水,然后在下铺上半躺半坐地喝完那杯热水,感觉浑身微汗津津的,斜对面上铺的那个胖子转了转身,停止了甜美的鼾声,嘟哝着什么并且将牙咬得咯咯响,继续他甜美的睡梦。一股风从过道口吹过来,是某种劣质香水味和另一种不知名的味道。我想着即将度过的这不到三个小时的残夜,精神头一点点地醒了过来。车窗外是黑蒙蒙的夜空,我躺在过于低薄的枕头上,有点不适应,就把左臂枕在脑下,这样的角度便于我直视窗外的夜空,山峰倒着削过车窗,像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我不知道下一个窗口即将出现什么:一座简陋的棚屋,或是一柱孤立的电线杆,一盏发出雪白光芒的路灯,或是另一个相对的窗口,里头是那种浑浊不清的灯光或者背影。枕头单薄得近乎没有,我的手臂触着冰冷的车厢壁,玻璃外的空气一定很寒冷,流动得极为迅疾,带着呼啸声的风挟裹着旷野的冷寂将列车吞没,然后轻轻地从另一端吐了出来,我的肉体就在这样不断变换的时空里旅行着,朝着千里之外的目的地流去,像一片飘浮着的叶子一样,沿着既定的轨迹。我的肉体和此刻我的精神似乎有点若即若离,我的精神十分不情愿地随着肉体一点点地远离了熟悉的地方,去向那个陌生而充满着悬念的目的地。它像窗外的流星一样飘忽不定,我的思绪处于一种跳跃式的闪动状态。我想,这大概就是那种无可奈何的感受了吧,这样的旅行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轻松和愉悦。我像一个被出卖的人一样,不能左右自己的肉体和意志,我事实上是被出卖过无数次的一个平凡的肉体,有时包括我的灵魂,我被出卖给了生活,为了获取我希望获取的物质生活,我不得不一次次这样地出卖着自己。   工厂里充满着浓郁的商业气息,在东莞广阳化工有限公司,我成为这部商业机器的灵魂。苯乙烯、丙烯酸丁酯、丙烯酸……所有只有我熟悉的化学品,在我的设想底下被聚合成为某种商品。我的皮肤上停留着商业时代的油渍和臭汗,厂区里的风被那些化学品染得异样的刺鼻,它们在无色的风中扩散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几株椰枣树在冬天的寒风中沙沙摇曳,墙外不远处的农田里飘旋着一缕尘埃,村庄被灰蒙蒙的黄昏一点点地淹没。灯光一盏盏地亮起来,黄色或白色的灯光像潮水一样泛滥开来,大地被灯光隔离在了夜色之外。我们的身影在若明若暗的夜色里变得有些虚幻而不真实,工人们在车间里忙着包装刚刚生产出来的那种发着淡蓝色荧光的粘稠状液体,刺眼的白色灯光底下,他们和叉车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叉车突突突地喷着浓烟,怪叫着将一桶桶一百二十加仑的蓝色塑料桶叉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到一边。工人们的额头汗水涔涔,他们的动作有些机械并且简洁明快。聚合釜顶盖上溢出乳白色的雾气,有股工业的异样的芳烃香气。我的腿在一连站立了七八个小时之后酸软得几乎瘫倒,背脊承受着长时间的负荷,我的肉体完全承载于这根脊柱和双腿之上,我的灵魂沉重得像一团烂泥一样,沿着肉体往下流淌。我想坐一坐,或是找个地方靠一靠,到处是脏兮兮的油污、胶水,我坐在一只等待装承倒置着的的空桶底上,像一只肉乎乎的鼓槌一样撞响那只塑料桶,腿部的承载感暂时消失了。我的胃部咕咕作响,我是该吃点什么了,我忙得几乎忘记了现在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是胃自己在提醒着我。我是该先喝点水呢还是先吃点饭充填一下早已空瘪的胃囊,反正都行,胃此刻已经成了一只饥饿的待料的机器了,我得给它加点什么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不知道已经几点钟了,大约应该是在晚上九点之后吧,公路上的汽车渐渐稀少了下来,往来迅忽的多半是满载着货物的大卡车。红绿灯疲惫地闪烁着,车子不时停了下来,作为一厂之主的他也已经满脸倦意,不停地打着哈欠,车尾灯的警示器咔嗒咔嗒地响着,我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交通牌上倒计时的数字,黄灯亮起,车子轰地一声重新活跃了起来……立交桥底下的娱乐城、商店、人行道上,人影绰绰。前方的小车尾灯鲜红地映入车内,一闪一闪,意味暧昧。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坐落在东莞南城步行街角的“满堂红”川味店,里面依然人头躜动,食客如云。好不容易在最角落的地方找了个空桌,桌面一片狼藉,前面的食客似乎刚刚离去。服务员动作麻木地收拾着,揩去脏污油渍,重新摆上碗碟勺筷,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瘦高个走过来,拿着点菜牌让我们点菜。麻辣猪舌头、跳水蛙、豆腐熘肥肠……我要了一碗红薯粥。干煸青辣让我的舌头重新精神了起来,一种火烧的灼炙感几乎让我的喉咙哑然失声,鼻涕和泪水都呛出来了,我对面的那个四川老板却毫无表情地咀嚼着那些红色的火辣辣的川菜。那碗红薯像一股清凉的泉水一样滋润着被辣椒烧灼过的口腔和咽喉,我感觉它似曾相识,又是那么地陌生,这碗太秀气了,充其量只能算是浅碗,大口稀溜两口就能喝光那稀得不能再稀的粥了,红薯显得十分苍白,像失血过多的脸色一样,味道也淡得几乎难以辨认清楚。接下来是酒吧、铺天盖地的DJ音乐,酒、女人的香水、汗味、烟草的气息……我刚刚恢复过来的神经又一次遭受重创,我感觉自己的肉体在昏暗和闪烁不定的灯光底下一点点熔化,酒精在我的肉体内流动并且迅速成为一团火焰。脑门的血管绷紧并跳得几乎失去控制。我的胃囊里充斥着啤酒和芝华土(一种苏格兰小麦酿酒)的混合液,早先刚刚吃下去的川味菜、辣椒、红薯粥全部被替换刷新。我的脸应该像一块暗红色的烧灼的煤炭一样,灼热感加上紧绷着的不适,我的脸向外散发着一种失败的信息。我头晕目眩,面对两个扭来扭去的陌生女郎异样兴奋的表情,她们脸上闪烁不定的笑意和骰子哗啦啦的响动,我几乎快瘫成一堆泥土。镭射灯放肆地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暴露在瞬间的强光底下,白色的肉体,蛇一样的扭曲和游动的肉体,情不自禁的High声,甩头晃脑、高举着双手摆来摆去,冷漠或是幽幽的眼神,在或明或暗的闪烁的空间里暴露无遗的潜意识和赤裸裸的欲望……那一夜我晕晕然地回到了宿舍,在子夜的钟声响过之后,我回到了孤寂一人的宿舍,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我翻江倒海地呕吐,然后像被突然抛入冰冷的水中一样激醒过来,我草草地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客厅,然后放水洗澡,在温热的水流底下,我像重生的耶稣一样清醒了过来,疲惫、麻木……清醒过来的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孤独,我像一只死去活来的孤狼一样,在子夜后的沉寂里蠢蠢欲动,想寻找一只弱小的猎物,然后残忍地将它吞噬。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一切恢复了往常的状态。窗外是寒冷的风,推得玻璃窗咔咔作响。煤气味尚未完全消失,排风机呼呼地往外抽着水汽、污浊的室内空气。我冷得直哆嗦,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降到了沸点底下,心跳恢复到了平常的频率,肌肤外的寒气逼人,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依然打着冷噤,战栗、体似筛糠。头发梢的水份一点点地蒸发去了,同时带走了热量,我的体温接近于冰点。只有那柔软的枕头,宽容地支承起我沉重的头颅,我的肉体陷于席梦思的柔软的陷阱之内,我所为一具没有挣扎能力的猎物或者是尸体。我的灵魂游离于室内的灯光之下,在洁白的墙壁之上,我的目光一寸寸地游移,没有停止的地方,我一直游移着,没有重量。   在去广州的高速路上,我们的车子穿过从潢涌到广园路的一段菜地,临近下午三点多的阳光显得十分的脆弱和无力,菜地里挑水浇菜的老农在强劲的北风里摇摇晃晃地走着,挑着装满水的铅皮桶走在仄仄的田塍和河畈边。高挽起的裤脚底下,褐色的腿和赤着的脚板让我想起故乡的乡亲们,那些散落着的荔枝树和千篇一律的砖混盒式新居几乎无法与故乡的一切区别开来,我相信我的到来是某种宿命,我无法预见这样的偶然或必然的邂逅,我被那些郁郁葱葱生长着的蔬菜们所感动,还有那些和其它地方并无区别的蒹葭。高压线的铁塔连亘成为一种工业意志的长城,高速路成为工业和商业时代最为迅捷的交通动脉。那些尚未被无所不在的工业和日益膨胀的城市机器所吞噬的孑遗的田园依然闪身于世外,仿佛隐士一样冷眼旁观着周围的一切变异。当萨克斯的音乐从车内的音箱里涌出的时候,我突然眼里噙满了热泪,忧郁的《回家》那种悲伤而无奈的旋律仿佛一只手一样,探向我的内心深处,触摸着我那颗有些脆弱而疲惫的心脏。远处的工厂、工厂、货柜车、广告牌、密集的工业区一片片地蔓延,融合成一个整体,那些村庄和菜地像波涛汹涌的大潮里的小洲一样,若有若无地出没着。道路在车轮底下迅速倒退着,前方依然是笔直的道路,车轮撞击着路面的连接缝,发出一种钢铁的轻响,坚定有力,不可阻挡和更改。一切都毫无可能倒退地发展着,钢铁和工业的时代已经到来,我和所有的人一样,被一种信念和决心变成了这部机器上的润滑剂,在促使着它越来越快地轰鸣……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一切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包括我的灵魂。我浑身瘫软地靠在车座柔软的靠背上,它是那么地柔软,我的头几乎想在那一刻永久地与它黏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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