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水母柳春英

　　在难老泉井西有水母楼，它是和圣母殿平行的建筑，圣母殿的左配殿。在那里我们要述说到一个妇人的善良和内心的清洁，她秉着本能所行之善，弱而不孤、清而不寒，如源源不断的流水润泽世间。 　　水母楼又称梳妆楼，始建于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清道光二十四年重修。楼分两层，上下两层都有回廊。楼上悬“沧浪之水”、“悬山响玉”、“沾濡悬瓮”、“赫濯”的横匾，那些题词，都过于堂皇空洞，它们远远没有道出水的温和、神秘、柔美，没有道出水有类于女性本能的力量，以及水有类于女性的敷化万物的力量。 　　楼下一明两暗三窟北方式窑洞，摹拟传说中的圣母起居之所。中间一窟供奉铜铸水母像，端坐于瓮形基座上。楼上为通堂三间、正中置放的神龛中，塑有水母升天成仙像，与楼下为一人两形。楼下的水母是一善良妇人，楼上水母是庄严的女神。神龛两侧列有八尊鱼美人塑像，四壁绘有水母朝观音的明清壁画。 　　楼中供奉的水母神，涉及到难老泉和悬瓮山的传说。水母的名字叫作柳春英，一个在中国古代民间极为普通的名字，一个村妇的名字。她究竟做了何种善事，以致她的名字被讹托在故事中，为人们世代传扬？这妇人也许是在一次大洪水爆发时，行某事拯救了村民，从此为村人感恩。时光浩漫，那故事在世代的流传中一步一步被改变，一步一步完美，成了现在我们知道的样子。 　　我们看到了水母楼一层的水母铜像，她端坐在瓮上。她不能算是美丽，是一个成熟妇人的形象。她的衣着朴实，明代中国村落间的一般妇女，该都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面部的表情平静，淳朴，和善，有一种对生活重轭的隐忍和乐观，同时似乎还有着一丝倔强。她脸上的表情，我们从在乡间偶然遇到的某一位热心大嫂脸上，仍然可以依稀看到。仔细看那铜像时会发现，水母的头发上还别着一把梳子。 　　据说柳春英是晋祠附近金胜村人，嫁到晋祠为媳。那时候晋祠尚无泉水，饮水需要到几十里以外的山沟去挑，而柳春英家中挑水的任务，落到了柳春英头上。她有一个刁蛮凶狠的婆婆，对她百般挑剔。那婆婆本着一种阴暗的心理，以及对女性身体的无以言传的厌恶与不洁感，她对柳氏挑回的水，只饮用前桶水，不要后桶水。 　　故事抽离了诸多因素，变得单纯，它成了一个关于婆媳关系的故事。隐去了柳氏的丈夫，既没有发出谴责他的声音，也没有别的。柳氏就好似一个没有男人的媳妇。但她的丈夫就在那氛围里。那男人没有面容，没有声音，像空气一般弥漫在那故事里。柳氏的孩子也没有显现。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她在故事里沉默着，而她婆婆苍老尖刻的叱责声则始终回响。偶尔我们能感觉到柳氏在一声叱骂乍起时打一个哆嗦。 　　现在柳春英出现在陡峭的山间小路上了。她有些吃力地迈着细碎的步子，她的小脚总使她站立不稳；她的额头渗出细碎的汗珠。她要不时地在路边歇一歇，将担子从这个肩膀移到那个肩膀上。她几乎是快乐的。她有没有对婆婆的压抑着的忿恨？也许有，但是那些情绪在她挑水劳作的过程中消散了。她看到一个骑马的老人飘忽显现在山路上。这一幕她似乎见过，像曾经多次发生过一样。故事耐人寻味地选择了一个老人，而非年轻力壮的男子，故事在小心翼翼地避开着什么。 　　老人一点一点走近了她。他下马，他说，小媳妇啊，你能不能让我和我的马喝口水呢。柳春英望着老人，点了点头。老人和马一下子把水喝光了。柳春英返回去再去挑水，她走回村庄的时候天已擦黑，她的耳边隐隐回响着婆婆的咒骂声。 　　在第二天的山间小路上挑水的柳春英，身边再次显现了那骑马的老人。他说，小媳妇啊，让我和我的马喝口水吧。柳春英望了望那古怪的老人，点点头，看他扬了一下金丝马鞭下马，他和他的马一下子把桶水饮光了。天已擦黑，她挑着空桶走近村庄时，隐约听到婆婆在院落里厉声喝骂的声音。 　　老人还要再显现一次，在第三天；他和他的马站在柳春英面前。老人说，小媳妇啊，我和我的马要喝口水。柳春英点了点头，她也许感觉到一些事就要发生。她看到老人和他的马抬起头来，桶水光了。老人说，好媳妇啊，我把我这只金丝马鞭送给你。你以后不用挑水，把鞭子放在水瓮里，没水的时候稍微一提鞭子就可以。
柳春英挑着空落落的桶回到家，她婆婆的唾液正在院里飞溅；柳春英喜悦地听到她婆婆漫天漫地的谩骂声。她兴奋又狐疑，把鞭子浸入水瓮中；她提一提鞭子，朝黑漆漆的空瓮里望，看见清澈的水溢了上来。她再稍微一提，水从瓮沿四下里溢出。 　　村妇柳春英挑水的艰辛劳作，就这样在一个奇迹里结束。这奇迹隐含着善，隐含着人们的期望和祝福，人们期望冥冥天意对善有所回报。故事里也将说出人们对天意的畏惧，说出天意的威严、不容冒犯和不可测度。村妇柳春英就要离开村庄，村妇柳春英来到娘家，她走时再三安顿婆婆，绝不可将马鞭自瓮中提出。她离开村庄时回头望，这是异象出现以前她最后一次看到的正常村庄，有炊烟袅袅在上空升起，有鸡鸣狗吠声不时传来。 　　她坐在娘家缓缓地梳头，她将永远地保留这样的姿态，她突然有些心惊肉跳，这时候她的婆婆正在走近家中的水瓮，婆婆抓住那鞭子；柳春英坐在娘家梳头，她安坐的姿态将永远保留。梳子别在她的头发上，但她梳头的动作陡然停下。婆婆猛然将鞭子提出水瓮，柳春英恍惚中听到了大水的声音。大水自瓮中汹涌而出，水先是呈瓮的圆形旋直而上，聚拢在水瓮之上，却不流溢；水飞速地窜上，遇到屋顶，轰隆一声四下里淹开。 　　柳春英披散着头发在天底下奔跑，天和地在她眼前倾斜和晃动，水在村庄里四下奔涌。发髻间的梳子随着她的奔走剧烈颤动，她看到了村庄，那里一片汪洋。她走进了一片汪洋之中。而我们记下她的惊恐万状，记下一个妇人急切中的疯狂，她不顾一切地走进了汪洋之中，她未来得及梳好的长发在水上飘浮。她消失在大水之中。 　　在传说中她终于找到她的家，她家中的水瓮、那泛滥大水的源头。她坐到了那瓮上，水势立刻小下去。她一边坐到瓮上一边化为石头，水势弱小下去，自她身下汩汩溢出，成为泉水，成为名为难老泉的泉水。而人们永世记下了她坐在瓮上的模样，刻为木，雕为石，铸为铜像，总有一把梳子插在她发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