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种
2020-09-17叙事散文薛暮冬
虽然季节早已到了春天,虽然早就应该春暖花开,但是,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却是一个特例。已经过了惊蛰,花却未香,鸟却失语。由于冬旱连着春旱,桃花坞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春麦绝收,田园荒芜,河湾干涸的裂缝里,随处可见难逃厄运的小鱼深陷干旱的
虽然季节早已到了春天,虽然早就应该春暖花开,但是,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却是一个特例。已经过了惊蛰,花却未香,鸟却失语。由于冬旱连着春旱,桃花坞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春麦绝收,田园荒芜,河湾干涸的裂缝里,随处可见难逃厄运的小鱼深陷干旱的土地中。一轮又一轮毒辣辣的太阳,仍在肆无忌惮地将村人们炙烤得无处藏身。人们叫苦不迭,却没有办法搬起石头砸天,把天砸个洞,让老天漏几滴雨下来。
死亡也伸出它巨大而无形的吸盘,将桃花坞的人们的心跳和灵魂次第吸走。却把他们的尸体随意抛洒在田间,地头,甚至村头巷尾。开始的时候,家人还将其埋葬,毕竟入土为安。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再问事。只有乌鸦,在桃花坞的上空一次次飞来飞去,哀悼着这遍野的饿殍。而且还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呻吟声,然后放大音量悲悲切切地叫着。那叫声,重复,重复,重复它对这个悲惨世界的哭诉。
天快黑的时候,生产队长站在村东头黑蛋家门口,伸长瘦得跟一根筋似的脖子,吹起了集合的哨声。那声音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似乎已经饥饿了许久,听得人心凉凉的。但是,大家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三三两两来到了黑蛋家门口的银杏树下。树皮早已被人们扒得干干净净,树叶子也黄粑粑,脏兮兮的。饥饿的白云在树木的枝头之上,缓慢,而执着的移动。移向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村民们或坐,或躺,眼神空洞洞的,望向空空的天空。
望着瘦得皮包骨头的众乡邻们,队长鼻子一酸,泪水便模糊了双眼。他哑着嗓子,低沉的对大家说,各位父老乡亲,实在对不住啦,让你们跟着我遭了这么大的罪。人们一片唏嘘。说,这是天灾,这是要把桃花坞灭掉呀,怎么能怪你呢?队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趁着还能走得动路,我建议大家出去要饭。不能在家里坐着等死呀!队长的话音刚落,天便黑了下来。黑得人心惶惶的。在黑蛋家惨淡的灯光中,孤零零的垂直的银杏树,就像闭着眼睛的死神一般。夜还在蔓延着。整个村庄好像都穿着丧服。
第二天早晨开始,村里人就开始带着讨饭棍,挎着花篮子,篮里放着海碗和筷子,拖儿带女,走上了逃荒要饭的道路。人们步履蹒跚,一步三回头,仿佛对故乡,对桃花坞有着千般不舍。毕竟,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然而,饥饿,这只神秘的野兽,高举着一朵看不清颜色的花,在村人的灵魂深处散步。苦痛,在人们的两肺间呼吸。那时,桃花坞的土地是忧伤的,它的忧伤是离乡背井的人额头的皱纹。
很快,桃花坞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在村子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只剩下了队长,和黑蛋两家人。黑蛋已经六十多岁,而且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腿脚严重不便,无法出远门。要命的是,他的老伴翠花,是一个严重的白内障患者,几乎就是一个盲人。黑蛋如不拉着她,她几乎就寸步难行。所以,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注定要留守在村庄。注定要在桃花坞,忍受饥饿的折磨,与自身的恐惧成为知己。
再苦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黑蛋每天最大,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给自己,和老伴寻找食物。他们先是吃稻糠麦麸。夫妻俩不止一次便秘。于是,他们只能用手,为对方掏出大便。稻糠麦麸吃完了,黑蛋又用晒干的山芋叶和萝卜缨用来熬粥;又将它用水浸泡过后,再和上一点山芋干面或高梁面,蒸成饼。山芋叶吃起来有些苦涩,但要比稻糠好吃得多,并且不会引起便秘。后来,这些也被吃完啦。村里周边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能吃的树叶早已被吃的一干二净;能吃的树皮也被扒得所剩无几。
没有办法,黑蛋只好一瘸一拐的,到深山更深处里去寻找。他找到一种叫做灰灰菜的野菜,煮熟后自己试吃,觉得有一种土腥气,但口感滑腻,比较容易咽下去。于是,他让老伴也吃。出乎他意料的是,灰灰菜吃上一两顿无妨,但吃上三天以后,他发现老伴和自己的身体开始浮肿。他们才不敢继续吃下去。好在,停吃了几天之后,身体并无大碍。黑蛋还找到一种叫洋金花的植物,杆子高叶子阔,据说它的花可治哮喘。黑蛋觉得吃了应该没有问题。于是,他采摘了洋金花的叶子煮着吃,结果呕吐不止,心跳加速,赶紧请来公社的赤脚医生打了一针。
就这样,黑蛋老两口饱一顿饥一顿的硬撑着。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正在一步步缓慢地步向死亡。他们不止一次看到死神就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呀!又过了二十来天,那天上午,翠花觉得自己实在无力支撑下去了,而且觉得自己对于老头子来说,也是一个拖累。她把黑蛋一个劲地往门外推。她哭着喊着,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不走,我们两个都得死呀!黑蛋一把抱住老婆子,我生是你的主,死是你的鬼,我们也没有孩子,就我们俩相依为命,我怎么可能离开你独自去讨命。
老两口正在哭成一团的时候,队长站在了家门口。队长说,看样子这两天伙食不错呀,还有这么大的劲头哭的这么凶呀!黑蛋带着哭腔说,哪里呀,家里好几天揭不开锅呀!然后,领着队长,揭开锅盖,米缸,果然什么食物也没有。队长鼻子一酸。他实在弄不明白,都已经解放十年啦,为什么老百姓的日子还如此艰难?为什么这惨绝人寰的悲剧还会一再悲情上演?但是,这些话他又敢去问谁呢?他一声不吭地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阳仍旧气势汹汹地炙烤着疼痛的土地。
然后,他打开手中的布袋子。里面大概装了四五斤稻子。队长说,村里无法再呆啦,我跟老婆商量好了,准备带上儿女,一边要饭,一边回她河南南阳老家去。那里油田多,看能否当上工人。我们一时三刻回不不来。这里装的是稻种。本打算春天到来,用来育秧的。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啦。你们老两口无依无靠的。所以,这稻种留给你们应急吧。黑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千恩万谢。眼看着村长绝尘而去。他不晓得自己和翠花能否活下去,在这众人都无法熬过的这个春天的地方。他静静地看着满满一屋子的黑暗发呆。
日子还在悄无声息地流逝。那天,阳光又是毒辣辣的。黑蛋独自一人到山里去找了半天,什么食物也没有找到,只好空手而归。他饿得两眼直冒金花,便跟翠花建议把稻子脱粒煮饭,但是,翠花死活不同意。她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能动这个稻种。黑蛋一句话也不花。只是看着阳光冷冰冰的照在老伴的脊背上。这是正午时分的太阳。几乎是麻木不仁的,它被地上的尘土遮得变了形。黑蛋内心充满了悲愤和无奈,和无助,他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冷冷地盯着狰狞的有着一副苍蝇面孔的饥饿。
度日如年呀!不止一次,黑蛋寻找食物的时候,看到村庄周围,所有的土地都废弃了,看上去如同一片一片的废墟。因无人问津,虫害蔓延,满目疮痍。看上一眼,让人死的心都有。从那里到这里整个桃花坞已经人烟绝迹。人们各奔西东,各找活路去了。一天一天的过去啦。黑蛋就像个驱赶鸟儿的稻草人,任性地守护着翠花,守护着桃花坞,守护这荒凉死寂的村落。他常常自问,这是怎么啦?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呀?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硬,如同最干燥的泥巴那样干硬。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一大早,黑蛋就不无悲哀的说道,翠花呀,村里只剩下我俩啦,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饿死呀!我把稻种舂了,煮点稀饭喝吧。翠花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拴住抓了一小把稻种,放在石臼里。把剩下的又存放在口袋中,扎好,放在米缸里。然后站立在碓床之上,手扶床栏,脚踏碓杆,一下一下的舂着米,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终于,稻壳子被去除。翠花捧着白花花的大米,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翠花又找来两块上了霉的芋头干,将之洗得干干净净,又把米淘了一遍,然后放了小半锅水,盖上锅盖,架起柴火烧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灶房里就洋溢着浓郁的米香味。黑蛋努力吮吸着令人陶醉的香味,对翠花说,能在这样的香味中死了也值得。他满怀深情地对老伴说道,我到村里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在哪家咸菜缸里找到一些咸菜。翠花说,好呀,快去快回。那时,门是敞开着的。门外的天空是死灰色的,显得十分凄凉。
其实,黑蛋根本就没有去找什么咸菜。他低着脑袋,有时四肢着地,在地上艰难的爬行,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啦。他感到大地在晃晃悠悠的,在他周遭旋转,然后又将他无情的抛开。他爬过去试图抓住土地。当他已经把一小块土地紧紧抓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泥土又从他手指缝中溜走了。他不无懊恼地一屁股坐在村西头的悬崖边上。心想,一锅稀饭,至少够翠花吃个三四天。熬一天是一天,只要一下雨,草就会长出来,树叶就会发芽,野菜就会破土而出,就可以泡稻种栽秧,就可以收获稻子,翠花就可以活命。
这样想着,黑蛋自己奖励了自己一朵微笑。他再次艰难的站了起来,在悬崖边来回踱步。空洞的脚步声把在松树林里东闻西嗅的几只老鼠吓跑了。他站在悬崖沿边上,看到大把大把的阳光在悬崖下面给自己铺设了一条金光大道。这条大道兴许是通往天堂的吧?他这样站立了好长时间,一直在跟自己头脑中的某些想法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终于,他把这些念头像擤鼻涕一样甩在了发黑的松树林中。然后,他扑通一声跳进了三十多米深的悬崖下面。
自从黑蛋出去找咸菜后,翠花一直在家苦苦的等。她哪里也不敢去,就这样,在家里,一直等,一直等。他不知道老公去了哪里,她不晓得老公为什么不回来和自己分享这一锅救命的稀饭。她也没有去动这锅芋头干稀饭。她一定要把丈夫等回来。她反而不觉得饿了。只是感觉空气越来越匮乏。她只好吸进从自己口中呼出的同一空气。她用手捂住这点空气,使它不会消散。这空气经过一呼一吸,翠花觉得越来越稀薄,直到最后从手指缝中间永远的溜掉了。
是的,永远的溜掉啦。再也没有啦。翠花感觉自己似乎能够看到东西啦。她看到黑蛋就在自己的怀里,黑不溜秋的,全身是嘴和眼睛。还有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的手指上仍残存着他睡着了的双眼和心脏跳动的感觉。她还看见,就在黑蛋睡着的时候,一些类似稀饭的云在她的头顶盘旋,然后,那稀饭从天空倾盆而下,她便被稀饭彻底的埋没了。这是她最后看到的一切。然后,她看到死神将自己紧紧地拥在怀里。黑蛋站在云端之上,傻傻的看着她笑。
翠花没有看到的,是在她死后,桃花坞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那一场雨下了四天四夜。她家的茅草屋也坍塌了。队长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桃花坞。逃荒要饭的村人们也先后回到了桃花坞。一场百年不遇的旱灾,使得村人由原来的五百多人,只剩下六十多人。但是,他们没有倒下。他们依旧犁田耙地,兴瓜种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到了泡稻种育小秧的时候。找遍了村庄,就是找不到稻种。只有失望,和绝望,安详地拥抱着村庄,和村人。莫非,老天爷真的是要桃花坞从地球上消失?
那天夜里,又一场暴雨过后。队长怎么睡也睡不着。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有个黑影。他认得这人,应该是黑蛋。黑蛋好像穿过了他的头发,黑蛋的头就在他的脸部上面。好像在跟他说着稻种稻种什么的。在黑蛋的胸口有一束灯光,似乎是一颗小小的心脏。队长说,我知道你是来告诉稻种的事情的。你不要为我们担心。我们已把自己的伤心埋藏在一个可靠的地方。老兄呀,回到天堂去吧,可千万不要让你的心脏熄灭。他仿佛看到黑蛋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队长披衣起床,就着手电筒的亮光,来到了黑蛋家倒塌的房子上。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天上满是星斗。在深夜里,星星显得分外亮堂。月亮隐没了一会又出来了。就着星光和月光,队长看到,房子已经彻底倒塌,而且完全浸泡在水中。却有几株绿油油的秧苗正茁壮生长。队长在秧苗附近一扒拉,那小半袋稻种便赫然在目。队长毫不犹豫地吹响了哨子。全村的人都来到了古老的银杏树下。看到几株茁长的秧苗,和队长紧紧攥住的稻种,大家全都激动得热泪纵横。桃花坞有希望啦。桃花坞不会灭户啦。大家一遍遍在心里呼喊着,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大家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队长。队长心如止水,他似乎已经找到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今后生活的目标。他已经和过去的苦难决裂,把曾经的饥饿以及悲伤踩在脚下,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尽管内心悲凉,然而有力量,并且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去和大伙一起努力一起拼搏。他很瘦弱,胡子拉碴,深深的皱纹刻在前额,但是面部表情如此坚毅如此刚烈。他一面望着大伙,一面张开温暖有力的臂膀,拥抱着安睡中的村庄,和正在从幽暗夜色中渐渐露出面孔的辽阔广大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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