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寂寞春夜说唐寅

　　公元一五零五年，自诩“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寅，在苏州阊门内桃花坞建桃花庵别业，历二载始成，是年唐寅三十七岁。他非常喜欢自己建造的这座充满了唯美气息和浪漫色彩的别业，常与二三好友在这里剧谈轰饮，畅论天下。后来他的好友祝允明曾深情地回忆起那段难忘的岁月：“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颓寝二字，可谓境界全出矣。在这觥筹交错、高论低语之间，咀嚼着人世的况味体味着生命的底蕴…… 　　公元一四七零年早春时节，唐寅出生在美丽的江南古城──苏州。经商的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而天资聪慧的唐寅，果然不拂父望，十六岁即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苏州府学，二十九岁又以第一名的佳绩在乡试中中试。至此，自负而自傲的唐解元可以说是一路春风，他有一首题画诗约略可见其时的心情： 　　　　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
　　　　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 　　然而，或许是命运弄人吧，第二年去京会试时，一场冤狱彻底葬送了唐解元那美好的前程，待到水落石出，一切皆成定局，你总不能奢望皇帝老儿为你“平反昭雪”吧，唐寅最终被除去名籍，发配浙江为吏，但却被他断然拒绝，颇有“士可以杀，不可再侮”的气概。此种“非暴力不合作”在以严酷统治著称于史的大明王朝而言，其轻蔑与抗争的姿态真是可圈可点。追昔抚今，不禁击案再三，感慨良多。历史常常就是这样充满了悖论，如果没有这次科场案，中国漫长的封建历史上无非多了一个或大或小的官僚，却很难成就一个奇画、奇书、奇诗、奇文的唐才子。 　　然而作为唐寅本人，其内心的苦痛与辛酸是无可排谴的，他在《秋风纨扇图》上题诗曰： 　　　　秋风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抚世情仔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我们不应深责世态之炎凉，事态者，炎凉之谓也，本也是情理中事。但妻子的离去和弟弟的分炊，几乎令他受重创的心无法承受。这时，像中国大多数文人在心灵受到重大打击而难以承受一样，他选择了漫游。大自然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会抚平心灵上的累累伤痕。在经过不算短暂的游历之后，他的内心渐趋平静。回到苏州，以卖画为生，无拘无束，放浪形骸，他在一首诗中写到：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何等的气魄！名士风流溢于言表。桃花庵别业建成后，唐寅自号六如居士，其义取《金刚经》中一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大概唐才子以此比喻世间一切皆空，从而渴望获得内心的平静吧。类似的思想在刚刚建成别业时所作的一首近乎白话的《桃花庵歌》中也有所表露：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就这样，唐寅在桃花庵读书、灌园，常与三五好友对酒吟诗，花前泼墨。然而这些看似平静的表象却常常掩盖着内心的不平静。请看这样的描绘：“轩前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一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曹雪芹先生多年后创作传世巨著《红楼梦》“黛玉葬花”一节时，是受了此种场景的启迪。看来唐寅的苦痛是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也许只有在大醉之后，好友才可见其真性情吧。 　　更多的时候，唐寅是闲适的、与世无争的。以唐寅的阅历和识见，早已参透了世间的功利、恩怨与得失，如下的句子在他的文集中几乎随处可见：“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鱼羹道衲水云身，弹指流年了四旬；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岂忧贫？”、“随缘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七尺形骸一丘土，任他评论是和非。”…… 　　关注唐寅的生平，无法回避的是他和女性尤其是风尘女性的情感纠葛。民间对于才子的纪念，却常常是以附会的形式出现的。自从唐寅过世不久，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便不胫而走，广为传播。比如唐伯虎三笑点秋香，几成一则缠绵绯恻的爱情故事了。不过，我倒无意在这里考证它的子虚乌有，被讥之曰“愚腐”的。其实，那些关于他的风流韵事也实在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捕风捉影。唐寅有一方朱文印章，文曰：“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如果说这枚印章是他的自嘲的话，那么他的终生好友文征明打趣他的一首诗《简子畏》“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则近乎于写实了。 　　然而，唐寅对待女性，纵然是风尘中的女性，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地充满了悲悯与怜惜之情： 　　　　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
　　　　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
　　　　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
　　　　再托生来侬未老，好叫相见梦姿容。（《哭妓徐素》） 　　──这是一曲生命的挽歌，这是情之绝唱。放达的居士面对美好生命的消逝，终不免捶胸顿足、涕泪交流，甚至如凡夫俗子般诅咒发誓，寄望于来生了。这在唐寅而言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可见，真正让他无法释怀、恋恋不舍的竟是做为他“颓放”标志的女人们，这或许才是本色的唐伯虎吧。 　　在关于唐伯虎传奇故事的诸多版本中，无论他身处怎样的尴尬境地，总有女性温馨的微笑陪伴着他。在这样至情至性的微笑面前，我想象不出我们的风流才子还有什么“梦幻泡影”不能舍弃的呢？ 　　就这样一路歌哭，一路坎坷，一路放达，五十四个春秋冬夏，唐寅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繁花丛中，唐寅静静地回忆着逝去的岁月，静静地聆听着风吹落花的叹息。许久，他艰难地拿起笔，写下了他人生的绝句：“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关于唐寅的绝笔诗，坊间还有另一版本：“一日兼作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两种记载，异曲同工，相映成趣。那么，面对死亡，面对那不可知的去处，平静若此，堪称真正意义上的达观了。恰如民间戏言：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