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朋友清水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0 编辑 <br /><br />　　　　　　　　我的朋友清水河
　　　　　　　１、一个奇怪的电话
　　我曾经住在一幢很旧很旧的老楼里。这幢楼曾经也就在你们家的对面。从我们阳台上伸出去的抽油烟机粗粗的塑料管口，一定让你们想到冬天杀了猪以后屠夫们手里的大肠头。你们甚至会看到一只肥大的猪正在把它肥大的后臀部向你高高地蹶着。
　　我们给自己的窗子弄上了窗帘，像是给我们高大的孩子穿上了花裙子。于是这幢楼也就像是一个在你们的面前婷婷玉立的好女子。尤其是在晚上，月光下，你看着对面的这幢楼，也许会蓦地想到杜甫的诗：环佩空归月夜魂。那一眼一眼明亮的灯，好象就是她佩在身上的金子或玉石。就是这些金子或玉石，等到白天的时候，再来看，却会变成装在塑料袋里挂在窗外的胡萝卜和干牛肉。
　　自从搬到这儿以后，除了过大年的那三天，除了半夜，我的耳朵边全是一阵接一阵的各种车辆的轰鸣。因为楼下就是一条公路。这不，一辆车现在就嘎地怪叫一声停在了楼下，售票员正在粗野地喊：还有座位，上不上？也许是它占了路，另一辆车在大声地摁喇叭，其声击窗刺耳。它们刚开走，一辆拖拉机已加足马力驶来。这半截路恰好是个慢上坡，人要喝红牛，汽车要加油，说的就是这半截路。即使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楼下的路上却永远也不会平静，昨天晚上，就有一个喝多了酒的小伙子在放声歌唱：我的心，在澎湃永远在澎湃……
　　就在这样的楼里我曾经接到过一个奇怪的电话。
　　有一天，我正在阳台上看世界，电话铃响了。我从阳台上回到屋内，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等对方说话，却没有人说话。我又喂了一声，话筒里只有一个人隐隐的呼吸声，像是远方的一片空气在响。我大声说：喂，请你说话！对方还是没有说话，我刚想放下话筒，里边却突然响起了歌声。好象是从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是《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我以为是哪个朋友在开玩笑，就说：那么你跟上唱吧，我也跟着唱，我们一起唱。可是对方并没有唱，录音机的优美歌声继续表达着对方巨大的有些古怪的沉默。
　　我没有马上就放下话筒。反正又不是我掏电话费。我想听下去，并且我想知道，是谁在跟我浪漫。后来我还诈了一句：你是老清！你又不安分了！
　　老清是我的一个写小说的朋友。
　　对方不置可否。
　　歌唱罢了，电话也断然地咔嚓了一声，像是一个朋友断然地转头去了远方。
　　一定是老清。我马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老清，刚才是不是你在电话里给我放了一支歌？《橄榄树》。”
　　老清坚决地低语：没有！绝对没有！我哪有那样的心情和你开玩笑。
　　噢，是的，老清最近下了岗。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纷纭人间，谁会有这样的的好心情呢？
　　　　　　　　２、清水河待客三大段
　　清水河，男，汉族。秦安人。诗集《阳光下的影子》的作者。
　　请原谅，我这头一句，就重弹了老调。但俗话说：衣服是新的好，朋友却是旧的好。我和清水河已是老朋友了，给他写的文章不好用别致新颖的开头。
　　秋日的某一天，小城秦安黄泥一片，而城的南郊却一片清爽，我就在这一片清爽中敲开了清水河的家门。
　　他将我一请，请入竹影兰枝的小院；再请，请入字美画绝的书房；三请，请入了那把破旧不堪的藤椅。清水河接下来的待客方式，得分三个段落来描写。
　　首先是翻箱倒柜地摸出几颗蔫苹果，塞入我的左手，并叠声劝我：快吃快吃！然后高撅其臂地站入床下，搜罗出一堆山核桃，且一口一颗一咔嚓地咬破，塞入我的右手，仍是叠声地说：快吃快吃！我敢肯定，这时候，他哄我的口气，一定把我当成了谁家的小孩！
　　这一段，叫做苹果核桃滚滚来。
　　在我左一口苹果右一口核桃地羞羞地吃时，他又跑出溜进颠前倒后了几趟，我一看，眼前出现了一瓶老酒，两只酒杯。当然也看见茶杯了，是两个大罐头瓶。这位清水河将酒斟满，又是一串叠声的劝：快喝快喝！喝干喝干！再喝再喝！其紧急之状，几与救火无异。
　　这一段，又叫做老酒浓茶涌汹来。
　　三杯老酒过胸，一罐浓茶下肚，现在该一边抽烟，一边听他朗诵自己的近作了，我不明白聚精会神飞唾扬沫的他，怎么就知道我的烟抽完了。他停下来，戳来一支烟：点上点上。然后他就读他的诗，从他儿子的作业本上，从发票的背面，从信的反面。他吸一口烟，吞云吐雾地朗诵一阵，停一阵，戳给我一支烟，让我吞云吐雾地表达一些模糊不清的看法。这时候，他连连戳来的香烟，连连从嘴里射出的诗句，让我觉得这一段必须叫做：诗句香烟如乱箭嗖嗖而来！
　　在清水河家做客，除了得经受他的一请二请三请，还得如此这般地经受滚滚而来的苹果山核桃、汹涌而来之老酒浓茶、嗖嗖而来的香烟诗句，经受不了这三段，请不要去清水河家。
　　在清水河家做客，是我一脸紧张满目恐慌顾了嘴吧顾不了耳朵的时候，但却是清水河最愉快的时候。他的山核桃让老朋友吃了，他的老酒被老朋友喝了，最重要的是，他的诗被老朋友逐句逐句的听了，评了，并说：好！好诗！您想，他能不愉快吗？
　　　　　　　　　３、清水河的小书屋
　　每次去秦安，我一定要先去拜访清水河先生，他是当地的土著诗人，又兼着一个手工制糖作坊的厂长。而清水河先生每次见我，总是让我大嚼其糖厂的"剩余产品"，同时大嚼他的那些怪味诗歌，可是，我殷勤地拜访他的真正目的，却并非吃糖听诗，而是要借宿他的那间小小的书房。
　　那是一间冬天奇凉而夏天酷热的小房子，里头一床、一桌、一椅，在一床一桌一椅之间几乎全是他从古旧书摊上廉价收拾来的各类书刊。清水河的许多诗歌、小说，便是在这间陋室里产生的。那堆在桌子上的大小石子，那一只竹筒截成的"杯子"，那一支野鸡毛制成的蘸笔，那挂在墙上的谷穗、高粱穗，似乎都能让清水河先生很快地进入创作的境界而忘却周遭的喧闹；而那一把断了弦的三尺古琴，那一顶经年积尘的草帽，那一台拆散在床头的半导体收音机……那么多的蒙尘在岁月中受到了损伤的事物，不只从何处投奔清水河而来，并留在他的书房里义无返顾，几如仁人志士投奔水泊梁山！而清水河又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部落酋长！
　　他的书房里没有名人字画。胸壑之间不乏日月江河的清水河不需要这些点缀；他的书房里没有盆景根雕。他是创造艺术的人，他需要的只是未凿的石头、未污的清水、未表达出的诗意，他把替天地而言美的诗章写出来、寄出去，他把谷穗和泥土带回家，覆在心里，藏于胸仓。他不是那种"美浮于表"的人。他多次给我讲：只需要时间，需要些能坐进书房把一切都写出来的时间！
　　天气渐凉的时节，如果我去秦安，我便与清水河拥被而坐，饮酒对晤。烟是极廉价的烟："崆峒"牌的，五毛钱一包，酒也是普通的"陇南春"。我们的谈话，也并非如许多"知音"那样通宵达旦。每次总是我先沉入睡眠，但总不敢睡死，隔一阵，还得猛醒过来向正在絮叨不休的清水河嗯嗯啊啊地应付几声，这往往是答非所问的。他便知道我终于是不行了，就把毛毯往我身上一盖，拉灭灯，关上门，悄悄地出去了。
　　这间小小的陋室，是清水河自己设计并亲手修砌而成的一间土屋，有一小门，也有一小窗。窗外是一棵毛桃树，毛桃树后是一棵梨树，梨树旁边，又是一棵葡萄。檐下石缝里，是板蓝，板蓝之间，夹有些秀挺的石竹花……所以，清水河的小书房，是一间春天可染绿意、夏日可傍绿荫、而秋时可临硕果的小书房，是一位普通的读书人与大地交谈、与伟人交谈、与同样普通的朋友们倾心交谈的所在，是纷杂人世的一处好地方。
　　什么时候，能与清水河先生在他的那间小书房里，两手相握，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