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不会走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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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不会走
月亮露出半边脸,泻下的光裹住荒野,秃树和房屋。暗处如静物素描加重的笔,横竖脉络藏于深处。我躺在床上,用力闭眼,驱赶落入脑海中的一切。却像电影胶带,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包了夜场般,镜头拨弄着大脑。我偷偷睁眼,被窗帘半遮的月光透进来,冷冷淡淡,像倾诉着什么。我索性睁开眼睛,任一幕幕铺展。他们说,只能看到月亮东边的半圆时,叫“下弦”。
火肆意地燎着锅底,形状因锅底得滚圆而流动,时而窜出灶膛口。我用火棍拨弄着,看着这个没有形体的东西,它按一定尺度燃烧,又按一定尺度熄灭。
火透过锅底,让锅内的玉米渣与水慢慢变得粘稠。这是婆婆最爱吃的。我盛了半碗,基本没渣,她已咽不下任何颗粒物。她平躺在炕上,没喊一句疼痛,乖巧地随我手中勺子的节奏张嘴,吞咽。那一刻,时光祥和,静谧,温暖。经过允许,我还是喂给她一勺渣粒,但一颗都没咽下去。半个小时后,吃药,为了吞咽方便,我把小药粒慢慢压碎,擀成细面,放水,吃得很顺畅。又用洗脸巾帮她擦脸,擦了她最喜欢的大宝,看着液体被白皙的皮肤吸收。
已是晚秋,板栗、红果,玉米静静地堆在院子的角落,像英雄守候着主人。山坳透过的光落在炕上,洒在她身上,被玻璃挡住了残秋最后的寒意。已去加班,又被叫回来的爱人站在炕沿,温和地摸着她的头发,九个半月的调理,逐渐变黑的头发夹杂在银白色中间,在他指尖流淌。他一边抚摸一边讲述医院里放疗十八天的场景与心境。
一间病房,两个床位,一张躺着不能自理的婆婆,一张躺着陪护的儿子。婆婆不时呓语,一会儿说把挂在窗子上的衣服拿下来,挡光,一会儿说,把鞋给她,要下地。弄的爱人一头雾水,他不停地安慰自己,是药物导致大脑神经紊乱。只有旁边轮椅,每天抱起母亲坐进去,从十四楼到一楼进行放疗,回来后又抱到床上的动作,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看看围坐在母亲身边的我们,继续说。十八天,每天坚持让母亲吃鸡蛋,喝蛋白粉,眼见她长胖,脸色变得红润。当说到为母亲擦大便时,我们不约而同擦起眼泪,干净,从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她,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天,他还讲了惊悸的梦。
他说,医院的夜静得出奇。不能走动,不能说话,只能躺在床上。他说还好,赶上十月一,临床病人出院,留下空床,他有地儿躺。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等待,等过了假期,继续治疗。他说等待是无声的痛。我第一次感受我的爱人,内心如此细腻,体贴,表达的如此文采。他继续说,肉体与内心的疲惫,让他朦胧中进入睡梦,梦里没有母亲,是父亲径直走过来,责怪他怎么还不能治好母亲的病,责怪他秋天那么忙,却躲在医院里。他没等父亲说完,用积攒了九个半月的力气,发出“啊”的一声。那声音让夜再不能安静,惊醒了空气,惊醒了自己,惊醒了病房外的灯光及值夜班的护士。他说他听到护士挨个病房寻找,找发出声音的地方,以为哪位病人出现状况,家属发出的求助。他擦把汗,和护士说,是他在梦中发出的惊叫。回头看母亲,她依然在床上睡得很香。
他哽咽了一下,又把声音咽回去。只有我能感受到,一位即将失去母亲的男人的纠结。
大夫早就说,吃药已无济于事,放化疗只能更加痛苦。说话时,眼神充满怜悯与无奈。爱人不信,一次又一次咨询,一次又一次跑医院。这是放疗出院的第十五天。
婆婆眼角有泪渗出,她手臂已无力抬起,小姑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有一丝闪失。突然,婆婆呼吸急促,嘴里痰涌出了一波又一波,大家忙碌起来,拿纸的,擦痰的,拿毛巾的,端水的。爱人叫着“妈、妈,不是不给你治啊,实在治不好了”。房间里不停有人抽泣。已是二十一点,大家看护着,守候着,等待奇迹。婆婆整整一夜,都保持着急促的呼吸,无力的眼神偶尔上挑,想看清身边的亲人,看清熟悉的一切,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凌晨八点,我和小姑子给婆婆穿上蓝色锻面棉服,外搭红色锻面披风,花色都是她喜欢的。她曾说,公公不喜欢她穿得大红大绿,现在她儿子都给配齐。
凄婉哀怨的锣鼓声随吊唁的人此起彼伏。那棵枯死杏树的枝杈上立着的麻雀,拍打翅膀惊叫,用身体保护身旁的小麻雀。然后侧头呆立,眼睛注视着小院,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注视着披麻戴孝的儿孙中规中矩做的各种仪式。
公公说,找时间砍掉杏树,院里不能养枯死的树,不知你们母亲经常喂养的麻雀会不会飞走。看着他不停抹眼泪,我们默不作声,多半年,从不做家务的公公什么都会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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