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舅舅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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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天南星科,多年生水生草本,有香气。初夏开花,花黄色。民间在端午节常将菖蒲叶与艾结扎成束,或烧其花序,以熏蚊虫。根状茎也作药用,为芳香健胃剂,全株亦可作农药。
——摘自《辞海》
菖蒲舅舅是姑姥爷和姑姥姥的儿子,是我的表舅。他出生时,姑姥爷正背着药箱,游走四乡,为人诊脉医病。姑姥姥托人找到姑姥爷,告诉他得了个儿子,并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姑姥爷看了眼正拿在手里的一株草药,说:就叫菖蒲吧!
很多年后,我猜测姑姥爷当时的想法,莫不是“就算是棵草,也要有点用!”的意思?
我很小时就知道有这么个表舅,但我们不叫表舅。母亲和我们提到他,都说你菖蒲舅舅……如何如何。那时,他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因为他在读高中时,就在杂志上发表过小说,被称作神童、少年作家。当时,到处都在宣传高玉宝,我也读过高玉宝写的《高玉宝》。除了感动和受教育外,我心里还有一份外人没有的自豪:我也有一个能写小说的作家舅舅。以致后来我上学读书,偏爱语文和写作文,不能说不是受了菖蒲舅舅的影响。但我却一直没有见过他,我们住得相距太过遥远。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和母亲突然告诉我,以后不要再提菖蒲舅舅了,更不能和外人说他写小说的事。为什么呢?父亲说他当了右派。右派是什么,我不懂。但看到父亲母亲噤若寒蝉的样子,我感到了事情的可怕。我心里生出对菖蒲舅舅的埋怨:你不好好读你的书,写你的小说,当什么右派呢?弄得我也没了学习的榜样,没了前进的方向。那以后,我们家再没人提起他。
直到一九六九年,我们全家搬回老家,我见到姑姥爷和姑姥姥后,虽然仍见不到菖蒲舅舅,但他却一下子在我心里活了起来。
姑姥爷那时在我们老家的公社卫生院当大夫,家就在公社的村子里。我们家因刚从城里搬回来,每月要去公社粮库买一次粮。每次我去买粮,母亲都嘱咐我,一定要去看望姑姥爷和姑姥姥。这使我有机会,经常走近两位老人家身边。
姑姥爷很忙,连回家吃饭也是匆匆忙忙的,甚至有时刚刚端起饭碗,外面一喊,他立刻撂下碗,抓起药箱就跟来人走了。有时,我晚上住在他们家,赶上姑姥爷又有了空闲,我们会伴着一盏摇曳的煤油灯,姑姥爷一边吸着烟,一边讲我父亲小时候跟他读书的事。我很喜欢听他慢声慢语的讲述,亲切而又有趣。但他从来不提菖蒲舅舅。
姑姥姥那时已双目失明了,可还时常有泪水从浑浊的眼眶里流出来。她便常常揪起衣襟,去揩淌到腮边的眼泪。她摸索着,从锅碗瓢盆菜刀案板,到淘米下锅灶坑点火,照样把一桌农家饭菜操持得整齐而又喷香诱人。我要帮她做点什么,她不让,说:你就在屋里坐着和姑姥姥说话就行!
我坐在紧靠门口的炕沿上,隔着一道门坎,看着姑姥姥洗菜切菜,淘米做饭。尽管一切都是摸索着进行,但让你看在眼里,却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两手摸索着在案板上切菜,但说话时仍然把脸转过来对着你。我知道,这是她自小在那个豪门大院里养成的习惯。听母亲说过,她的爷爷曾有过很大的家业。后来虽说败落了,好多习惯和规矩却不知不觉地流传了下来。我很少说话,都是听姑姥姥在说。她说得最多的,都是有关菖蒲舅舅的事情。
她说菖蒲舅舅从小就聪明伶俐,姑姥爷有意让他学医,他偏要写小说当作家。正当父子俩争执不下时,他却因他的那篇小说,成了全省最年轻的右派。没过多久,他就被押到北大荒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姑姥姥心疼儿子,思念儿子,整日以泪洗面。那一年,姑姥姥千里迢迢地跑到劳改农场,看望菖蒲舅舅。她被人带到一间大房子门外,里面两排穿劳改服的人,面对面地站着,在一个管教人员的口令下,逐对地互相揭发,然后互扇耳光。她看见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劳改服下一副瘦骨嶙峋的身架,剃着光头,还带着那副近视眼镜,面容枯瘦,目光呆滞。管教让他揭发他对面的人,他嗫嚅着说不出话;让他扇那人耳光,他闭着眼睛在那人的脸上拂了一下。管教大怒,让对面的人打他。那人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就把菖蒲舅舅打得在地上滚了几个个,眼镜也摔碎了。门外的姑姥姥双腿一软,昏倒在地。
姑姥姥是怎么回的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姑姥爷说,她摸索着走进家门时,眼里流出的泪水是暗红色的。从那时起,姑姥姥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母亲陪着她流泪时说:大姑,你不去看菖蒲,眼睛就不会坏了。姑姥姥说:我就恨自己,眼睛为什么早不瞎?早瞎了,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往往这时候,我都不忍再看姑姥姥的脸。我转过身,去看挂在墙上的镜框里菖蒲舅舅的照片。一张清癯的面孔,小分头下一副圆圆的黑边眼镜,两只眼睛透着睿智和善良。当年,这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只是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摸样。
又过了几年,我招工、上学也离开了家乡。后来听说,上边有政策,对当年的右派都进行了平反。菖蒲舅舅也回来了,安排在邻县乡下一所中学教书;不久,又结婚成了家。姑姥爷和姑姥姥痛苦了多少年的心,也舒展开了。等姑姥爷到了退休年龄,他立刻办好手续,处理了房子、家具,领着姑姥姥带着全部积蓄,去找菖蒲舅舅。父亲和母亲去送他(她)们老两口,见姑姥姥虽然脸上也淌着泪水,可那笑容却是灿烂的。她不停地说:我要去享福喽!我要去享福喽!
他们走的时候是春天,大地回暖,阳光明媚。然而,秋天时传来的消息,竟然也像秋风一样肃杀,让人心寒。对那些说菖蒲舅舅以及舅妈的种种不是的话,我们全家人都不相信。见证过姑姥姥这几十年活得那样艰难,怎忍心让她渴望温暖的心再雪上加霜呢?不能相信!菖蒲舅舅的心也不会冷硬如铁吧!
冬天,父亲公出,特意拐了一下去看他们。原以为他会多住两天的,谁知他只住了一夜就回来了。回来后,他默默无语,心事重重。母亲再三追问,他才说:大姑遭罪啦!
原来外面传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老两口去了后,存款和姑姥爷的退休费全部被舅妈收缴;房子也隔出一间给老两口单住,另外开门,各走各的互不打扰。只是在屋里的墙上凿开个洞,安上个小窗,吃饭时,两人的饭菜就由窗口递过来。父亲去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姑姥爷对他说:真恨不得我的眼睛也瞎了才好!那时,姑姥姥已经瘫在炕上不能动了。姑姥爷说:看样子,这个冬天要熬过不去了!
我想象着姑姥爷当时落寞凄楚的神情,也猜想着还未曾谋面的菖蒲舅舅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人们都说,十几年的劳改生活,已经使菖蒲舅舅的神经脆弱到了极点。舅妈一声吼,他就要浑身发抖。一个连自己的腰杆都直不起来人,还能指望他去护佑年迈的双亲吗?人们都指责着舅妈的不是,我却对菖蒲舅舅生出诸多的不理解。他是热爱文学的,可文学把他造化成今天这般模样,我还要去追求文学吗?这让我迷惑,也让我痛苦。
姑姥姥果然没能走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还有什么遗憾,也许什么都没有。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好在她什么都看不见。姑姥爷也离开了那个家,因为他的眼睛还好,什么都看得见。他在T市站前租了间小房,开了个中医诊所。那年,我休探亲假,在T市转车。见时间还早,就按家人给我的地址找了去。
他正在给人看病,边把脉,边同患者聊着家常。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几年不见了,他消瘦了许多,头发也全白了。可精神还好,虽说不上矍铄,也还健朗。仍然是慢声慢语,语丝细密绵长。屋里所有的人都看完走了,他见我还坐在那里,就说:你,怎么回事?等看清是我,又说:你这孩子,怎么来了也不吱声!我说:我看你给人家看病,挺忙的。他说:我们爷孙俩这么些年没见了,给他们说一声,会理解的。我问他收入情况怎么样?他说:什么收入,我这是义诊,不要钱的。
我明白了,他是在寻找一种精神寄托。姑姥姥走了,他的天塌了一半。可是,这塌了一半的天,还能支撑多久呢?
时间到了,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他一遍遍地叮嘱我,一定再来看他。我答应了。然而,我们谁也不会想到,那次的分别,竟会是永诀。
姑姥爷走了。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不能去送他最后一程,心里永远留下遗憾。我原以为,我也不会再想到菖蒲舅舅了,可现实却让我一次次地面对他。那一阵,菖蒲舅舅的小说接连出现在杂志上。我一看到有他的名字,就把整本杂志丢在一边。我不想看到他写出的任何一个字。看到他的名字,就会让我想起姑姥爷和姑姥姥,而我实在无法面对姑老爷和姑姥姥难以言说的一生。想起他们落寞凄楚的眼神,我就会整夜无眠。我尽量不再去想还有个菖蒲舅舅,尽管直到那时我们还从未见过面。
几年后,父亲因患脑溢血去世,我们把老人家的骨灰送回老家祖茔安葬。按照老家的习俗,所有的亲属都来了,菖蒲舅舅自然也不例外。母亲怕我生出意外,再三对我训诫。那是我和菖蒲舅舅平生第一次见面,不过心里那份情意,已同最初相比有了天壤之别。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浮浅,瘦瘦高高的个子,头发灰白,鼻梁上架着的近视眼镜,是银色细边很时髦的那种。这使得镜片后面的眼神,有些迷离飘忽不定。我很难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那时除了有小说不断发表,还在地区文化艺术部门当了领导,上省下县,总有人围在身前身后,经常出席各种酒席宴会。听人说,他的酒量也相当不错。只是那天从山上坟地回来,他就说有事匆匆离去。在坟地时,他曾读过一篇给父亲的祭文——他小时候和父亲的关系很好——可是,说的什么也没记住。短短的相逢,只记得他吸烟很有特性,一支烟吸到一半时,掐灭,放回烟盒里;何时再想吸,掏出来点着吸完。他说心脏不太好,要控制。
后来,听说他退休了。家里的条件突然一下子就好起来了,买了宽敞的楼房,楼房里的物件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再也看不到他写的小说了。想想也怪,早先住在斗室里,心里也是满满的,想写什么一划拉就是一篇。现在房子大了,心里仿佛也空了,想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当然,这是我的感觉。菖蒲舅舅想的什么,不得而知。只听说我的表妹很能干,从南到北,在几座城市里开了连锁酒店,生意很大。是啊,菖蒲舅舅也该享受享受,过过富人的日子,补补早年的亏欠。至于小说,写不写的还真没多大意思了。
我曾经想:何时回老家,悄悄摸进T市,在暗处看看当了富人的菖蒲舅舅,会是一番什么景象!不料,去年从老家传来消息,菖蒲舅舅突发心脏疾病去世了。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甥舅俩,一生只见过一次面。由于情况特殊,既未细聊,更未把酒言欢。即便是有着误会和不解,此生也无机会化解了。不过,现在我倒常常想起菖蒲舅舅,还是挂在姑姥姥家墙上镜框里的照片那副模样:清癯的脸庞,圆圆的黑边眼镜,睿智而又善良的眼神。
我知道,这个形象会永远印在我的心上,因为他能让我连想起姑姥爷和姑姥姥。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曾经让我崇拜过好多年,而且让我至今还热爱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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