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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追忆小蛋儿哥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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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小蛋儿哥
    1
    那年,跟着大人步行五里路,到小镇闹元宵。
    傍晚,饭菜香从一个个院落飘出。我们这些外村孩子闻着饭菜香忍着饥肠辘辘煎熬,盼着玩艺儿早点踩街。大饱眼福后,好回家吃饭。
    怀抱彩衣的人疾步走向大队院,化妆去了。
    我们选地儿期待着玩艺儿。一般地,玩艺儿在小镇各单位前表演一番,感谢他们对大队的帮助,可能会得几个赏钱,最不济也给演员弄包烟吸。
    踩街开始。演员们穿古装,化妆成古人表演。
    耍故事的过来了。故事取材《水浒》。演员分两列,打头的宋江摇马鞭捋黑髯,虬胡子拿钢铲的鲁智深,吴用李逵等做着各式各样的动作----
    信用社门楼吊着宫灯,门前旺火熊熊燃烧,演员们卖力表演着。
    耍船的过来了。这玩艺儿取材《打渔杀家》,女子扮演萧桂英驾船,老生扮演老鞘工萧恩,划桨引着两船走8字,圆场。
    舞狮子的。跌跤人。踩高跷的。一个一个卖力耍一阵,过去了。
    鼓吹(唢呐)声突然响起。氤氲在小镇街道上空的烟雾颗粒突然裂开道缝。热烘烘空气吹进一股凉风。一宽脸盘后生吹着鼓吹(唢呐)过来了。炮仗炸裂喷发的火药颗粒,旺火冒出的烟雾混成的雾霾,被唢呐声廓开。
    高小蛋儿。身边有人说,他们村也组织玩艺儿了?来闹元宵啦!
    2
    高小蛋儿是谁?
    容易沟的。学名高子国。小伙多才多艺。当木匠打家具,当铁匠打镰刀头犁圈,会电焊会修电器会传绳(用麻制作麻绳)擀毡,会开拖拉机修机器,会吹胡笙会拉胡琴唱晋剧,吹鼓吹,大有本事!
    一人说,你该叫他小蛋儿哥。他奶奶跟你奶奶本家姊妹呢。
    小蛋儿哥昂头,两腮鼓起,摇头晃脑,唢呐口向街道,左右摇摆。呜呜啦啦。呜啦呜啦。浑厚唢呐声域像夏天村前河道发洪水,浪头翻滚,裹挟着灌木滚石,溢出河道,摧枯拉朽冲刷着岸边树木庄稼。吱吱吱,唢呐口突然抬向屋檐下宫灯。吱吱吱,然后,再往高抬向虚空,声音尖锐,高亢,锋利,像弹弓射出鹅卵石,直射灿烂星星。声音连绵不绝,越来越高亢。小蛋儿哥脸颊鼓得就像含了两颗鸡蛋。我屏住呼吸,生怕一换气,他也跟着换气,戳破鸡蛋,唢呐声流出鸡蛋汤汤汁汁而停止。
    耍玩艺儿的演员突然停止表演,闹哄哄往南街涌去,锣鼓镲声骤然停止,唢呐声一骑绝尘,滑落混合声部。小蛋儿哥愣了,唢呐声戛然而止。下一个表演队涌进场子。我追着小蛋儿哥那个表演队,看了好几场,注意力在小蛋儿哥吹鼓吹上,竟忘了表演的玩艺儿名字,但记住了小蛋儿哥的宽面庞。
     我喜欢宽面膛的人,方正给人安全感,何况那个宽脸膛总笑眯眯的,给我舒适。
    小蛋儿哥宽脸庞实在对得起名字中那个隶书国字,浓眉即玉字最上边一横,悬胆鼻空即第二横,抿着的嘴唇即第三横,笔挺鼻梁就是那一竖。
    看电视剧,每每看到唐国强,我脑海立马跳出小蛋儿哥的面庞。
    几年以后,风闻小蛋儿哥考上师范读书去了。
    我高中毕业后,到恒山南麓旮旯西河口初中代课了。一次开会,校长说,高子国老师带的班语文成绩雁北地区第一名。
     我到小镇探询小蛋儿哥上课情状。他的学生刘海清说高老师讲课,气场极大。肢体语言丰富,大开大合,感染力特强。讲《大铁椎传》,高老师坐讲台上,讲到那段惊心动魄的打斗场面,“贼应声落马”,高老师模拟客动作,动作太大,屁股下椅子瞬间四分五裂,高老师跌倒地上,咧嘴呲呲吸气。我们上去扶他。“别上来!那个贼就这样从马上跌下来的!”随后从容站起继续有声有色地讲起来……
    海清说,高老师对我们严厉,谁书写不工整就撕谁的本子。“学生连字都写不好,对得起你挖二垄的爹妈?!下次再乱写,整你的圈!”一次敲打我,说“秀才底下出棒子!”高老师恨我们这些顽铁不成钢,故意反说“秀才底下出棒子”,这幽默!我们敢告父母?父母又一顿老拳!我们懂得老师打你是看得起你。疼,但幸福。
    又几年后,小蛋儿哥当了小镇初中校长,我回到小镇初中成了他的手下。
    3
    小蛋哥儿一手好染。好染是方言。称赞人写一手好字。字一如他的面庞,棱是棱,角是角,提钩分明,但横竖笔画圆润,一如他面庞的一团和气。我脑海浮现一枚内方外圆铜钱,小蛋儿哥外也方也圆,但内肯定充盈着坚守。散漫着颜体风格,但又不同颜体的稳如山岳,小蛋儿哥的字笔画揖让,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氤氲着王羲之书法的飘逸。我佩服的不行,他随手捏笔,在纸上随意钩划。说,看,左右结构,左偏旁靠下些,写得短粗些,揖让右边的字。我说偏旁笔画少,右边字笔画多,写出来比例不协调,歪三仄楞的。他随手写了个单人旁,右边写了个奇字。你看,撇竖粗短些,稳住字形,奇笔画紧凑些。多练哇。
    县局教研员来检查工作,听了位女教师的政治课。评课时,教研员夸了授课老师态度板书后,语气突变,批评她对教材不熟。小蛋儿哥在我教案本上写:先褒后贬,必定是行家。教研员一点点复盘那节课内容,并建议了处理教材方法。
      一天,我下课一出教室,小蛋儿哥见了我,嘿。局长来了,去唠一唠去。
     唠啥?不敢。
     你就这样当代课老师了?我当年三个孩子了,还考到师范进修。怕啥?又不是不认识?跟你爸同学。刚还问候你。
     我迟疑着。小蛋儿哥说,我刚进去时,国梁哥正跟局长说你,有才,得出去读书,要么可惜了。
    我想,小蛋儿哥这么上心我,我真死狗扶不上墙?小蛋儿哥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肯定克服了常人想不到的困难吧。我又不拖家带口,为啥做不到?我确实得读书充实。我不再荒废时间,投入复习中。
    一个月后,传来从民办代课教师选招优秀教师到师院读书的消息。我进城报名,找局长谈了读书愿望。局长高兴地说好啊。我说不想在本市读政治专业,想读中文。局长说哪个市师院有中文就报哪个师院。
    回校,小蛋儿哥拍拍我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7月,我参加师院民师班考试。
    8月,国梁哥见了我,说:嗬!牛着呢!——局长说你考了个全地区第一!
    小蛋儿哥说,到大学好好读书。给哥买支硬笔书法笔。
    暑假第一天,我给小蛋儿哥送笔。 他坚持留饭,挽起袖子动手给我做压流猴儿。
    压流猴儿是雁北特有吃食。小蛋儿哥用恒山特产降龙木(六道木。六道凹痕)在开花滚水里把玉米面搅成糊糊,加土豆淀粉变得筋道软颤。从院里水井拔桶冰凉冰凉的水,把一个精致流猴儿钵儿搁水桶上。流猴钵儿由四块木板钉成木匣,底钉着布满圆孔的铁皮,把糊糊倒进木匣,用木把压。木把下钉着一块刚好放进木匣的木块。糊糊就流入冰冰凉冰凉水中。嫂子早从菜园子拔了水萝卜芫荽小葱,摘顶花带刺的黄瓜洗了。小蛋儿哥操刀噔噔噔切成丝,用菜籽油炝了葱花,把白萝卜丝红萝卜皮绿黄瓜丝投进去,制成调羹。我看呆了。小蛋儿哥粗大的手能弄出这么色味俱香的盐水。小蛋儿哥用柳条笊篱捞一碗流猴儿递我,舀勺盐水泡了,吸溜喝了。一股凉气顺喉咙、胸腔、腹腔、逼退暑期溽热,逼退身体燥热,遍体生津。
    压流猴儿工序复杂,喝后还得洗涮所用器具。小蛋儿哥不厌其烦,边洗边跟我说话。我抱歉多次,他说,都咱自家产的东西。流猴钵儿我做的。柳条笊篱我编的。
    我端详着这些器物,就是一个个工艺品。突然发现灶台上印着85?小蛋儿哥看着我疑惑神态。笑笑,这套穿靴戴帽(地基上石头墙下砌几层砖叫穿靴。山墙人字墙也砌几层砖,墙角与后墙顶屋檐下也砌几层砖叫戴帽)房是85年哥自己盖的。立柱上梁砌墙抹泥做门窗都哥自己做。抹灶台水泥时突然想到该留个纪念,就刻了85。
    小蛋儿哥说我得珍惜我的日子,我得居安思危。
    没想到,给小蛋儿哥一支书法笔,他报我自强精神!
    师院毕业,我回城工作了。再见小蛋儿哥就是他带着学生来城里中考。听着他大嗓门吐出的浑厚声音,看着他的宽脸庞,工作生活中所遭受的误解,块垒灰飞烟灭。
     某周末,归乡探望长辈,在小镇街上与小蛋儿哥不期而遇。他宽脸庞一展,笑吟吟地说,走。跟哥到学校玩去。有国兄在。 常念叨你。那可有水平了。
    咱县为数不多的省作协会员之一啊。你怎挖来的?
    小蛋儿哥退休后,几位有识之士看着山沟孩子们到外县读书,合伙办了所私立学校。小蛋儿哥是专家,自然负责学校正常运转。请优秀教师,外联专家,内挖潜力,学校办得风生水起。
    晋北某县私校产业化,挤压我县私校。小蛋儿哥他们的学校苦苦支撑几年,最终关闭。
    4
    最后一次感受小蛋儿哥的热情是他孙子炳乾圆锁儿庆典上。
    那年我经受了一场危险,对世界多了份警惕与疏远。看着小蛋儿哥宽面庞溢出的笑吟吟,心头一热,挤出几丝惨淡的笑。我感到脸上肌肉有拉扯感。小蛋儿哥大概看出我的囧态,拉着我到一个桌子,左边是小蛋儿哥大公子超子的老师。有几个我以前的学生。这个私密圈,不是乡党就是同仁,乡音即暗号,身份即标签,我跟几位合并同类项了。我再苦着脸,就矫情了。我撕下面甲,融入嬉笑晏晏中。小蛋儿哥多么善解人意呢。
    此去经年,工作、爱好、家庭撕扯我的时间,我很少回家乡,再没跟小蛋儿哥长谈过。但常跟同处一城的超子交往。
    去年某次喝茶,突听有人问超子他爸走了的事儿。我心咯噔一跳。小蛋儿哥宽面庞棱角脸圆润脸颊散漫着的笑眯眯浮现眼前。不对吧?这事儿我能不知道?关键是小蛋儿哥健壮如牛的身体,怎就走了呢?
    我不忍心在超子受伤心头撒盐。也为我没得到消息而错失送小蛋儿哥最后一程而遗憾。我不敢问此事,但忍受不住那宽面庞流出的笑眯眯不再的现实。
    微信海清,咨询小蛋儿哥的事儿。
    他回复:最后一次见高老师是在小镇澡堂。高老师与村里老辈晋剧艺人一起吹打弹唱。他闭目轻轻摇头晃脑,右胳膊微颤,马尾弓弦滑过二胡箱。二胡声柔滑如绸缎滑过肌肤。忽然,高老师左手指在琴弦上上下急速滑动起来,右胳膊一顿一拉,二胡声音豁然奔腾,如河滩上低头吃草、甩尾巴驱赶牛虻的牛,被牛虻蛰了后倏地奔突,冲撞进几百头牛的群,牛群瞬间炸群。高老师右胳膊用力抽拉推动,眼角泛出泪水。忽而,他凝神谛听什么,轻轻拉动弓弦,二胡声如潺潺小溪,呜咽于白雪掩盖的灌木丛,时断时续,挠痒痒一般,让人心随着颤动。忽而,二胡声像栖息枝头的鸟儿“啪啦啦”振翅腾起。忽而,二胡声呜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不管哪种声音,总会给我带来经久不息的震颤,回味无穷……
    小蛋儿哥究竟啥原因走了?我小窗给超子打出这几个字询问。犹豫该不该发出。可是,答案如鲠在喉,刺得我艰于视听。逝者已矣,生者还得跟世界搏斗,以我对小蛋儿哥的了解,他那么达观的人,绝不给孩子更多压力的。以我对超子的了解,他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这几年驻村扶贫,心装得下大海山峦。我摁下发送键,等超子回答。
      心中惴惴不安。超子这几年先是离开教育行业,到了政府办。我常在报纸上看到他调皮、精巧、哲思文章。小日子过得滋润呢,要么哪来闲情逸致?字里行间,显露小蛋儿哥当民办教师的艰辛,对妻子的爱,对子女的严厉;显露着对父母相敬如宾的叹服。有一段写小蛋儿哥骑自行车行百里山路到灵丘市场交易兔子的故事,每日一趟,表达对父亲艰辛生活的忍耐力。读来泪奔。
     再后来,超子当第一书记,从河北引进核桃种植,带领村里妇女纳鞋垫,小山村成了网红。超子因此被提拔成副乡长。
    生子当如孙仲谋。超子继承了小蛋儿哥的聪敏,事业渐入佳境。孙子炳乾学业精进,多次参加全国大赛获奖。
    超子回微信了。不忍想起父亲。父亲发病那半年,带他到北京大同医院检查治疗半年。父亲一直乐观开朗,正确认识疾病,配合治疗。父亲走得安详。
    小蛋儿哥还该是笑眯眯的吧!
    5
    我现在的办公桌,抬头可见恒山主峰天峰岭,有时发呆看着巍巍恒山,脑海会幻化出小蛋儿哥笑眯眯的宽面庞。泪水不由涌出眼眶。
    我多愁善感,还是心理脆弱?
    近年老怀旧,心底珍藏的一些面庞时不时浮现。眼角会潮湿,直至流泪。
    敲这篇文字,再抬头看恒山,嘉年华摩天轮彩灯闪亮,从外向内收缩,从内向外扩展,左旋然后右旋,像车轮毂辐扩散光线。色彩变幻,灯光开放方式变幻,世界就这么变幻多端。我们唯有保持定力,冷眼看着色彩形状变幻。小蛋儿哥雄壮体魄,十八般武艺,尚且改变不了色彩与形状变幻,何况我这个心手俱拙的笨人,能怎么办呢?
    伤感再次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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